五墨 笼中鸟
大殿外面的风雪似乎下了很久,望过去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让人不禁怀疑这一片被白雪所覆盖的坟墓,而他们都是坟墓中苦苦挣扎存活的人。
“你是谁。”卫墨赤裸着双足站在铜镜前,他开口去问镜中人,可他心知肚明这个问题没有人可以回答他。忘记并不代表是抹杀过去的自己,所以卫墨没有迷茫,也没有难过和不解,不过一段记忆而已,找回只需要一段机缘便可。
嬴政从殿外大步走进来,看到铜镜中那个笑容淡雅与世无争的人,嬴政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深邃幽暗快得没有留下半点痕迹,这个人忘了执念,也忘了在雪地中与他的相遇,与现在的卫墨而言,他只是一个陌生人。
也好,至少心中没有执念的卫墨更容易接受他,不论将来如何,至少现在他的身边只有我,嬴政想着突然就笑了,如孩童一样干净的笑容掩盖了一闪而逝的隐晦情绪。
这也证实了东皇所言不虚,卫墨的魂魄不全,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有机会将这个人留下来,将他小心翼翼的收藏起来,成为他一个人的珍宝?
“你单名为墨,是我的王弟,也是秦国最尊贵的公子。”嬴政不经心的说着,走上前替卫墨用发带束了那一头白发,雪白的颜色今日不知怎的有些刺眼,并不是卫墨不适合白色,而是因为白色从来不属于嬴政,那是独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标志。
“你醒了一直没出去走走,如今身体大好,不如我陪你出去,四处看看可好?”嬴政单手搂过卫墨的肩膀,轻蹙了眉,这人怎的比初见时又瘦了很多,如此单薄的身体能担得起多大的风浪呢?心中虽有疼惜,嬴政比谁都清楚这人的能耐,想到这里也是颇为恼怒,从来都是为他人设想为他人而活,嬴政很想问一问卫墨,他有没有为自己设想过,为自己谋取些什么,但是现在这个问题就算问了也是白问。
“改日,将这白色染成黑色,这白色太过刺眼,不适合你。”嬴政的霸道让卫墨不经意的颤了眼,他顺从地站起身看着稚气未褪干净的帝王,缓缓的弯了唇角,那些年的与世无争早就将这些平淡烙印在骨血里,纵然不喜也依旧去试着包容。
“王兄。”卫墨轻唤了声,嬴政看不到他眼中沉浮的色彩,只觉得这一声唤似乎填满了心里多年来的空缺,张扬的笑容第一次出现在这个暴虐的帝王脸上。可他并不知道,卫墨这一声并非是唤给他听,而是说给自己听的。造化弄人,须臾几十年的师徒兜兜转转竟拐了一个弯,如今他们再见当初早已物是人非,师已为弟,逆了天伦,这积累的罪孽怕是再无还清的可能了。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她的琴弹得很好,你一定会喜欢的。”历史的偏移从这一小步的落差开始,嬴政像是献宝的孩子牵着卫墨穿过长长的走廊,层层帷幔之后一女子跪坐于琴前,纤葱十指轻抚琴弦,那琴音穿过数千年的时光,唤醒了卫墨心底的那一抹触动,风中撕扯的裙摆,女子决绝的血与泪融合在一起,不顾一切的破釜沉舟,之后呢?
“求你……”
她在说什么?卫墨站在时空的彼岸看着女子向他伸出满是血污的手,染血的红唇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可呼啸的风声淹没了声音,卫墨努力去听也只是听清楚了两个音。
求我,做什么?卫墨甩开了嬴政的手逃离了这个地方,嬴政看着落荒而逃的人,唇边扬起嗜血的笑容,他可是记得那个梦里卫墨为了这个女子与他朝堂对峙,最终舍他而去,这个梦嬴政一直都记得,称王之后他更是第一时间把这个女子接到了皇宫,囚禁她的自由,在这个华丽又冷清的笼子里消磨她的青春。
嬴政再次来到卫墨的寝殿,看到的是铺满一地的画纸,从开始的断笔到后来的流畅,嬴政的心头蹿腾上一股无名火,看着脚下那个穿着华丽的女人画像,这人是阴阳家的月神,很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卫墨的记忆里竟然多了这么多人,要不要一个一个的都杀了呢?暴君的名头可不是说说而已的,心里恶念丛生的嬴政看到一动不动躺倒在画纸中心的卫墨,心中的杂念顿时抛到九霄云外了。
“为什么你总不肯乖乖的听话呢?”嬴政把人抱到床上,听着人平稳的呼吸声,嬴政觉得还是留着那些人,毕竟,他们才是卫墨活着的动力,这一点从来都不曾变过。脑海中浮现过一个双眼无神如傀儡一样人人摆弄的卫墨,嬴政摇头,他还是更加喜欢这个鲜活的卫墨多一些。
虽然这么想,但嬴政还是一张不落的把那些画纸全部烧掉了,坐在床边弯腰凑在卫墨耳边低声的说
“没关系的,无论你心有谁,至少现在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明明是无双的尊贵却要将自己压低在尘埃里,卫墨的眼皮动了动,他早知道政儿的心思,却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他自己,看来那句妖星祸国也并非无稽之谈。
那天之后,嬴政每天过来陪卫墨散步,听琴,那一层窗户纸谁也没有去戳破。
“小太子,快出生了。”犹如惊天霹雷的一句话毫无征兆的砸落下来,卫墨端在手里的茶水泼到了手背上,滚烫的茶水烫红了手背,卫墨却感觉不到疼,任由嬴政为他上药,连他说了些什么都没听进去。
帝姬,会是你么?
风雪吹进大殿落在卫墨赤裸的双足上,丝丝的凉意从脚面渗透进心底,嬴政从那天之后就没有再露面了,他有更大的野心要去完成,自然是不会一直陪在卫墨身边的。但那又如何,卫墨依旧是在他的监控之下,偌大的宫殿此刻便是一个精致的鸟笼子,而他和她都不过是失去自由的笼中鸟。
“你是骊姬?”
还是帝姬?
卫墨没有问出口的话停在喉头,他不敢问,也不能问,帝姬是他心头的一道伤疤,每次提及都会鲜血淋漓。可这个女子不同,若她是帝姬,是绝不会被关在这个笼子里,听天由命的。
“公子。”骊姬扶着肚子起身向卫墨行礼,她并不讨厌卫墨,甚至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每次见到这个人都会很安心。卫墨扶住她,没有说什么,他的手犹豫的贴在骊姬微微隆起的肚子上,感受着那里面生命的孕育,卫墨的唇边绽开笑容,他的小太子很快就会来到这个世上,而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公子喜欢这个孩子么?”骊姬看着卫墨的失神笑出声来,和这孩子的父亲一样期待着这个孩子的降生,和嬴政完全不一样的期待。
“待这个孩子出生,我教他识字,你觉如何?”卫墨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他曾经手把手带出了政儿,可是对于小太子却并没有多少时间陪他,这一次也算是上天的一次弥补吧,让他可以多留给小太子一些关于他的记忆。
“自然是好的,公子不嫌弃就好。”女子被卫墨逗笑了,眼眸里闪过一抹幽光,手覆在了卫墨的手背上,这一切都落在不远处的嬴政眼中,噙着冷意的笑站在那里,嬴政知道这是在向他宣战,豪赌一场,赌卫墨的归属,他早已经沦陷不可自拔了,哪里还有什么赢的机会呢?
嬴政自始至终都站在帷幔之后,看着这一切。嘴角微弱的弧度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很好,他想要的还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后来,卫墨才知道,骊姬不过是帝姬的一抹意识,而他从最开始就已经陷进局中了。
“这个孩子日后定是一个顽皮的。”卫墨练好琴,凑到了骊姬身边看着那已经高高隆起的肚子,又看看骊姬瘦了一圈的小脸,有些无奈,小太子竟是如此折腾人,也亏得帝姬那脾气忍得住了。
“是啊,还有一个月就要出生了,现在就已经迫不及待了。”骊姬一脸慈爱的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笑着说。对于卫墨,骊姬早已把他当作自己的小弟,和嬴政的感情无关,骊姬是真的喜欢这个孩子。
“你真的要生下这个孩子?”卫墨怜悯的眼神让骊姬心里翻腾着不安,为母者强,骊姬警惕的和卫墨对峙折。
“是,我会生下这个孩子,用我的生命保护他。”卫墨偏过头,避开了骊姬的视线看着殿外的落日,骊姬不是帝姬,但她们的命运线断在相同的一点,卫墨贪心的想要救下这个女子,保住她的一世安稳,一世安稳年说来简单,做起来又谈何容易,且不说嬴政是或否会放过她,如今正逢乱世就算是他也无法预料未来的轨迹。
“我知道了。日后这孩子就有我护着了。“|卫墨闭上眼,转身向大殿外走去,灌进的风撕扯着他的白,那样决绝的背影有一种莫名的悲壮,骊姬红了眼框,双手死死地护着自己的腹部,无论如何,这个孩子都不可以出事。
卫墨回到寝殿的时候,风雪落满他的头发和身上,他无力地跪坐在地上,掌心的月牙痕迹已经淡去,留下了浅浅的血痕,既然骊姬的死是必然,那就让他利用这个必然为小太子铺路。
“不怕,这一世我定与你生死同归。”光影中有虚幻的影子站在卫墨身后,卫墨低着头,自言自语着,他没看到身后光影中那稚嫩的少年心疼的伸出手,唇无声的开合着。
帝师,我求来的这一世只愿你平安喜乐,你又何苦这般难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