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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暮

第三章 公子文风

大名城的寒冬,雪渐渐少了,倒是北风刮得紧,将那房檐吊着的红灯笼个个掀起,刺眼的红连成一道赤练,似欲劈开天地。流苏飘向的地方,是被雪盖了顶的奚山崖。

一名头戴斗笠身披竹编蓑衣的女子,牵着一只白毛幼虎,在人群中有些显眼。

“天哪!竟有人公然牵虎入城,还是个女人!”

“真不晓得守门的官兵是怎么回事!”

“该不会是被这老虎给……”

路人纷纷避开牵虎的女子,她感觉到那些带着惧怕却又好奇的眼光,轻轻地压了压帽檐,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蓑衣,撇了撇嘴,又毫不在意地牵着白毛幼虎大步迈开。

一路人说道:“瞧她从这条道走,该不会是去凤夕山庄的吧?”

又一人道:“三年来,没再见到奚庄主,听说是病重,凤夕山庄也多年不接待客人了。”

“前些日子,我还见到有从金陵来的官队去了凤夕山庄。”

“莫不是公子文风……?”

“说不得说不得,这些江湖人的事情,又岂是容得我们随意谈论的。我们还是快走吧!”

牵虎女子听得路人谈论,有些好奇地朝着远方横亘在空中的奚山崖望了望,心中暗想:“我寻那香料,已是几经周折不曾寻获,既然这凤夕山庄是个奇处,不如一试。”

女子紧了紧腰间的双刀,周围的路人吓得赶忙退散。女子见众人如此,突然起了玩心,挠了挠白毛幼虎的下颌,引得白毛幼虎一阵瘙痒,低吼一声。路人见状,慌慌张张往自家屋里跑。女子低头偷笑,牵着虎继续行进在那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无端地生出一种诡异的孤独。

奚山崖下,凤夕山庄南风楼。房文风放下笔,见桌旁的男子已昏睡过去,复又差人将那男子送回房中。房家代代为官,至房老爷已是正三品詹事府詹事。房家一女一子,方才那醉酒的男子,正是房文风的姐夫,章炜。

恐因是北风又紧,他忽地打了个寒颤,遂移步关窗。不料一只信鸽恰好飞来,直直撞上窗棂。他又急忙开窗,紧张地将信鸽捧在手里,轻轻抚了抚它灰白的羽毛,见它微微抖动了一下,微笑着从信鸽脚下取出信笺。

展开纸条,上面单单画着一只蝶,展翼欲飞。

“看来你已经找到她了,”房文风看罢自言自语,并没有表现出绝对的喜悦,反而有些失落地坐下,道:“华安,我姐夫来找我了。原以为和你入了江湖,就可以远离朝廷的纷争。谁知由这血流系着的,却是怎么也甩不开。”房文风取下手上的岫玉扳指,牢牢地拴到鸽子腿上,鸽子得了令振翅飞去。

拔下挽发的凤头木簪,披发如墨,与颈间白氅黑貂领辉映着,显得脸色更为苍白。他轻咳了两声,提起白瓷飞天壶。酒尤温,倾流间,腾腾热气萦在青瓷圆腹杯上,男子轻轻呵气,热气便散漫开去,飘向空中百般变换后悄然逝去。他若有所思地拄着头,一杯杯美酒下肚,意识也渐渐模糊。红晕爬上双颊,听他吟道: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唱罢,瓷杯落地,跌碎如花。“华安,你何时归来?兄弟我,不知还能撑多久!”男子轻嗽几声,挣扎着站起来,没走几步,又颓坐到罗汉榻上,侧身斜倚。脱下白氅,衣襟微开,墨眸半合。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没有,只听得他在呢喃些什么。大抵,是和奚华安有关。

奚华安在鬼宫的侧殿里,天还没亮,他立在窗前。看得出来左臂的伤口被认真地包扎过,一番运气,已无大碍,只是觉得全身有些酸胀,隐约记得有人来过。展开紧捏的拳头,指缝间竟夹有一缕青丝。

莫非——奚华安心中咯噔了一下——阿雪?阿雪来过?他有些恍惚,不确定是真实的,还是在梦里,他似乎拥抱过一袭红影,淡淡幽香。

“大侠!你醒了!”

奚华安听得一声叫唤,慌忙转过身来,发现是照顾自己的小侍女醒了,感激地投以微笑。那小侍女正巧撞上了他的眼光,有些羞涩地红了双颊,竟呆住了。奚华安见她盯着自己,难免尴尬,只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侍女回过神来,慌忙回话:“艾……艾晚。”

“艾晚?你是——”

“对,我是吐谷浑人!”

奚华安一愣,忽然笑起来,说道:“我并不知道你是吐谷浑人,不过你长得倒真像是吐谷浑人。谢谢你,照顾了我一宿。”

小侍女听他这么说,也觉得自己答的有些不着边际,遂讪讪地笑了笑,不等奚华安发问,便急忙说道:“大侠,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对了,是宫主带你回来的!”

奚华安刚卷起袖子,准备洗脸,听她说到“宫主”,暗想:“果真是她!她明明是阿雪,怎会不记得我?这三年里,她到底遭遇了些什么?”

“你现在在鬼宫的侧殿——赤阳殿,宫主住在正殿里。”小侍女抢过了奚华安手里的毛巾,熟练地浸水拧干,又递到奚华安手里,继续说道:“宫主叫来了曈须大人给您治病,曈须大人可厉害了,不然您也不会这么快醒过来。”奚华安问道:“童须大人?可是五年前被抄家灭门的童家族人童须?”

小侍女听他提到什么“抄家灭门”,有些不大明白,只是答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前不久才到这里的,曈须大人也是刚刚才见到。不过您说到童家,这个‘童’是你们中原人的姓氏吧?我们曈须大人不姓你们那个‘童’的,是这个‘瞳’!”言罢,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奚华安见她聪明可爱,气氛活跃了许多,笑道:“吐谷浑的姑娘,你的汉话讲得好,竟也还知道咱们汉人的姓氏和文字,不简单哪!”

“我娘是你们中原人,她教过我的。”小侍女拿起灯罩,灭了蜡烛,又重新点起一盏。“说到我娘——”

“你娘亲——”

“我娘半个月前离家采药,一直未归,我是为了寻我娘,才不慎跌落山谷。不过遇到这里的一位姐妹,把我救起,这才捡回一条命。”小侍女看着天边渐亮,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匆匆忙往外跑,边跑边说:“我去弄点吃的来。”

奚华安看着她跑出去的身影,心底泛起一丝莫名的忧伤。

曾经的阿雪也是这样,温暖亲和。

“咕咕——”“咕咕——”

奚华安见窗外飞来一只白鸽,那分明是几天前出去送信的“白大人”。竟然找到了自己,“白大人”越来越聪明了。奚华安把手伸出窗外,想要迎接“白大人”,白鸽却突然一个后仰翻向楼下坠去。奚华安看到它脚上拴着的岫玉扳指,跟着便跳出窗外。一阵俯冲接住白鸽“白大人”,抽出宝剑,插进墙缝里。这才低头往下看,地面都是嶙峋怪石,倘若刚才直接下落,定是身穿百孔而死,心中凛然。

“给你,抓紧了!”奚华安闻声望去,只见一条带钩的绳索朝自己飞来,来不及多想便拔剑腾起,扑到绳上顺势荡漾至一棵大树跟前。树杈上坐着一位红衣女子,奚华安落在她身边,并排而坐。

“阿——啊,我是说,你为什么要伤害我的信鸽?”奚华安没有看她,随口问了一句。又把岫玉扳指从鸽脚上取下来,戴在手上,把信鸽弄醒后在它耳边嘀咕了些什么,信鸽“白大人”便又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你的鸽子不是没死吗?”火蝶九娘有些不高兴,看了一眼他手上的岫玉扳指,问道:“心上人给的?”

“心上人?呵呵,怎么会?”奚华安这才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带着点期盼,说道:“我的心上人,坐在我的对面,都不记得我了,又怎会给我这个。”

火蝶九娘侧脸看了他一眼,觉得好像有大片的芦苇在心田里摇来晃去,好不舒服,往左边挪了挪,离开他两尺距离,摆出一副冷漠的表情,说道:“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不是白莲圣女姬如雪,姬如雪在三年前和中原人的战斗中已经死了。我是这一任的鬼宫宫主,火蝶九娘。如果你再叫我阿雪,就别怪我不客气!我救得了你,就杀得了你!”

奚华安觉得一股寒流自喉间而下,激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火蝶九娘见他没有说话,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奚——觅雪。”

“觅雪?不是真名吧?寻觅阿雪,看来你对我们的白莲圣女真是用情至深。”火蝶九娘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对此人生出一股好感,道:“既然是有鬼门令,又与我们前任白莲圣女情深义厚,那你就是我们鬼宫的客人。你养好伤后,就走吧!到时候,我会亲自送你,没有人会阻拦你。”

奚华安见她没有就这岫玉扳指说些什么,更加笃定她是姬如雪,并且失忆了。这岫玉扳指是凤夕山庄掌权人的标志。三年前,鬼宫险些被中原武林大军灭门,若是当时的宫主,见此扳指又怎么无动于衷,反而说出什么心上人之类的话?

火蝶九娘轻叹了一声,继续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和你说话,觉得很舒服,你分明是个陌生人,还可能是一个危险的人。”火蝶九娘指了指奚华安手上的那枚岫玉扳指,道:“觅雪,送这个的,是你的朋友?”

月光穿过叶缝,洒在红衣女子蓝黑色的双眸上,熠熠生光,像被风拂过的一池碧水,停住波澜,是那历经风浪之后最刻骨的寂寞。奚华安的心里突然有些难受,她这三年,该是怎样地煎熬?威风凌厉的面纱下,原有一颗这样孤独又盛满着渴望的心。

“恩,是我一辈子的好兄弟!”

“兄弟……”火蝶九娘眼神闪烁,几滴晶莹盈在眼眶。

“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是十年前。那个时候我才十一岁,跟着师父经商。我这个兄弟,就混了进来。第二天在途中休息的时候查人,才发现了他。”

“小子!你哪来的?”说话的是个大汉,吹胡子瞪眼地把一个小男孩从马车下面揪出来,大声嚷嚷着,引来了商队里其他人的注意。十一岁的奚华安正在把玩着一颗珠子,听到吵闹声便跟过来。见那大汉手里拎着一个白衣男孩,那男孩腰间别着一把折扇、一枚玉佩,十一岁的奚华安看了他一眼便觉得十分亲切。便说道:“刘大叔,这是我的朋友,我带着他和我一起,做个伴。”

“是少庄主的朋友?”那刘大汉有些不相信,但看着少庄主坚定的眼神,也只好将这小男孩放下来。小男孩盯着十一岁的奚华安看了几秒,突然撞向他,夺过他手里的珠子就往林子里跑。

“诶!你等等我!等等我!”十一岁的奚华安追着他也往林子里跑。那小男孩似乎是没有力气了,脸色煞白,回头见奚华安已经追了上来,又赶忙跑。跑了一段路,脸色更加苍白,嘴唇也发紫颤抖,再回头看时没有跑稳一下子跌在地上。

“诶!你没事儿吧?”十一岁的奚华安扶起小男孩,殷勤地问道:“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怎么在发抖?”

小男孩看着他没有要抢回珠子的意思,也就没有再试图逃跑,索性借着奚华安的手坐起来,有些胆怯地说道:“你帮帮我,我需要你的珠子!”

“呵呵,不就一颗珠子嘛!给你就好了,这是我师弟给我的,说是很宝贝的珠子,我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来有什么宝贝,只当那厮又耍我来着!”奚华安一脸欢快,看起来坦荡真诚,也让那小男孩觉得亲切了几分,遂说道:“这确实是宝贝,这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东西,有一次我随父亲进宫见到过,宫里姑姑说这是上好的红玉髓。有了它变卖为钱,我就可以在外面好吃好喝一段日子了。”

“在外面?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我不喜欢那个家。”小男孩眼神暗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刚才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奚,叫华安。你呢?”

“叫我文风就好了。”

文风?火蝶九娘听到这个名字,觉得有几分熟悉,细想之,却又没有任何关于此人的记忆。她今天一直在试图想起些什么,或许可以称之为往事,然而一无所获。她看着奚华安谈起文风时愉悦的神情,心底里泛起一丝丝羡慕,说道:“觅雪,你的武功不错。我想……”

“嗯?”

“我想请你帮个忙!”

奚华安还想说点什么,她却突然起身,吹笛而落。奚华安也急忙随她落地。一群貌若仙子衣若飞天的女子从东西南北四向纷飞而来,排成月牙形跪于火蝶九娘面前。

“鬼宫各司听令!我身后这位是鬼宫的贵客,今日起,继任我宫护法之位!”

众女子看了火蝶九娘身后的奚华安一眼,齐声说道:“宫主荣安,护法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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