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魔爷爷
这人喝酒的样子亦神亦仙,就是不像魔。
“你犯了什么错被锁在了这里?青丘有罪的不会像你这样关着呀?顶天也就是削了仙籍,贬去哪里为奴的。再说你是魔呀?青丘也管不得你啊,你怎么被锁在了青丘?”和他喝了几个来回,依稀觉得已经不那么见外了,本公主生来就是个不怕死的,什么都敢问出口。
他冷冷看我一眼,红眸幽深寒凉:“你怎么知道是我犯了错?”
“不犯错能被锁着?正所谓‘无风不起浪,无根不长草’啊。小时候我带着珠灡把管家清湖家的二小子牙给打掉了,我爹就拿锁链子把我锁在了屋里。”
“哼。”他一声冷哼。这一声我听得懂,我爹不想回答我的问题都是这么哼的。这“哼”的意思就是“你换句话说”。看来这话题触了他的逆鳞。倒也是,我犯了错被我爹罚了愿意告诉别人我是怎么受罚的,之后又挨了板子还是闭了关啊?
“为什么你这山洞里一进来异香扑鼻呢?”我好多问题的,一一问过来,他回答哪个算哪个吧。
他又没做声。
我自顾自嘟囔着:“你关了这么久,你识得我爷爷,却不识得我爹,那你就是……关了至少两万多年,吃喝拉撒都在这儿,一进来应该是臭烘烘的才对,怎么会这么香呢?”
这位大魔头脸色一黑,咳嗽了一声,“你不是个神仙?”他怕是实在听不下去我的胡言乱语了。
“是啊,我爹娘是青丘的狐王狐后,是上仙哦,在这四海八荒也是有些名头的,我生下来是仙胎,一百五十岁就会……”
“那你日常食五谷杂粮?”他打断我马上要展开来说的夸夸其谈。
“食,怎么不食?我自小和三百里内所有的小兽一起长大,就单单我们这儿的小狐狸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呢。他们有三尾的,有单尾的,还有刚刚成精成怪的小狐妖,他们吃果子烧鸡,喝泉水果汁,我自然也跟着,可香呢!各是各的味儿!顶顶不好的是吃进去一天光景就要拉,臭气熏天。我娘每每闻到我家有丁点儿粪臭味儿就会来揪我的耳朵,数落说这样俗气的事儿我也做,因为我们家除了我谁也不会偷吃,就一捉一个准儿。害得我吃了之后,要跑去恩鬼家的林子里拉,拉了还得去濯泉里洗洗干净才敢回家。有一次,恩鬼给我烧了一只山兔儿……”
“那你爹娘不都不食吗?”他怕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很有气魄地截住了我后面的一大段话。
“哦。看来你是和他们一样了。真无聊。多做些好玩的,吃些好吃的,看些好看的,不好吗?成日里像我爹一样,百姓啊、灾乱啊、捉妖啊……,苍生好了,百姓好了,妖怪没了,看你还干什么?!”我唏嘘不已。
“你在这儿呆了两万年,怎么不点个灯?你这不是会点吗?”我是好奇宝宝,我承认。
“终归是一个人,点与不点,有何区别?”
“那你在这里都做些什么呢?不能吃,不能玩儿,没人说话?”
“谁说不能玩儿,我经常自己跟自己对弈。”他一双红眸微微上挑,看起来有些骚情。
我环顾四下,除了那张石桌,什么都没有。撇撇嘴,死老头儿,就知道吹牛!
“不信?我经常在脑子里自己跟自己下,一下就是一天。”
“哦!”口里答应着,其实心里还是不信。谁听过自己跟自己在脑子里下棋。在这黑不溜秋的山洞里,你都不知道多长时间是一天,还一下一天?
“你会下棋?”他问我。说了这么多话,一句也没耽误喝酒。眼看着我的酒大半进了他的肚子,我是敢怒不敢言啊,谁让人家是魔呢?
“我的哥哥姐姐妹妹们都会。”
“你不会?”
“我会。但他们没人跟我下。我一下棋,我爹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摇头说‘小七啊,琴棋书画中棋这一艺你就弃了吧。和你下棋,对你和对我们都是种折磨呀。别灰心,以后在书画和琴上多下些功夫也就有了。’”我学着我爹恨土鸡不是凤凰的那种眼神。
他噗嗤一声被我逗笑了。这一笑好是明媚,就像一个溪水做的清澈的少年,比那祈映老头子笑的顺眼多了。
我狗腿地把头在他胳膊上蹭了蹭——蓦然发现我现在根本不是狐身,抬起头笑着问他:“你多久没进食了?我在这山里藏了锅子,我去溪里抓鱼给你煮鱼汤吃好不好,鲜着呢。”
“我不吃,很久没人陪我聊天了,你陪我聊聊吧。”他的眼睛看着山洞口那一处小亮点,对我说。
我也看着那处小亮点儿,想,完了,我怕是逃不出去了。我要在这山洞里陪着这位伯伯,哦,不,是爷爷,多久啊!
爹爹呀,娘娘呀,孩儿知道以前错了很多很多,不该在爹爹的靴底儿上图了清油,让爹爹在众人面前滑了一跤跌了面子,不该偷了娘的浸玉扳指去跟恩鬼换凡间的芝麻饼子,不该把老八的尾巴用捆仙绳绑上让她幻不得人形,不该私藏了四哥为财神打的钱罐子让四哥挨了爹的打……,啊,太多了,我认不过来了,呜呜呜,大魔头,你杀了我吧,给个痛快得了。
心里想着嘴上却说:“这时候的鱼最肥了,要多肥有多肥。”
“你吃鱼都是自己去打?怎么打?”
嗯,说到我的得意之处了。“这你就不懂了,这青丘后山里长着种草,叫爬仙萝,鱼儿最是喜欢。我采了来捣成汁涂在我的尾巴尖儿上,把我这九条大尾巴往水里一搁,一会儿光景就上鱼了。”
他笑意渐浓:“鱼咬着尾巴你不疼吗?”
“自是疼的。一疼了就往上拎啊,越是疼鱼就越大呢。一想到那鱼汤的味道,我就蹲得住了。”说到我的长处上,我就忘了想逃的事儿,把他手里的酒坛子抢过来,得意地喝了两口,想着鱼汤的味道,志得意满。
他用手抚了抚我的头顶,说:“你呀,这神仙算是白当了。等我出去,我捉鱼给你,轻轻一点,就是几筐!”那架势,那口气,好像鱼已经在眼前了一样。
这个大魔头,又吹牛!“轻轻一点,就是几筐”,你以为你是谁呢,佛祖?这么条绳索捆着,玉帝老儿也逃不掉啊,还等你出去。
转念一想,算了,还是不要拆穿了他的好,在这呆了几万年,多可怜啊,总算遇到个说话的,还不吹一吹,换作是我我也要吹啊。再说,我得罪了他,他恼了,一招把我变成筛子怎么办?可怜我聪明伶俐的青丘小赤烛还没找到公狐狸生一堆小狐狸呢,怎么能死在这儿?任他吹去吧!
酒过诸多巡,这魔那一张俊脸已是微红两坨,估计我自己也好不过哪里。我的头有些轻飘,嘴皮子也开始不利落。
我这狐狸爪子一够就摸上他的小脸蛋儿,长了几万年的一张老脸怎么还能这么水水嫩嫩呢?忒没天理了。你让我这小狐狸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啧啧,你这脸滑的呀!你告诉我,你是只狐狸是不是?一定是。全青丘也就我爹、我哥和以晋能和你比一比——还比不过你。”我这嘴上有些磕绊。
他拿下我的手,捏着,握在手心儿里,就好像我的手是个小玩意儿,就好像我也是个小玩意儿。“你这小狐太大胆。”长臂一拽,我就到了他怀里。
我偎在他怀里,早不知道害怕是什么。喝酒喝得身上暖融融热腾腾的,觉得这家伙身上真是柔软,让人平添了无限睡意。
这要是以往,我早已化成狐身在他怀里打滚了,可现在不行,现下头实在晕得紧,得,就这么着吧。我反身环住他的腰,把我的狐狸头搁在他的胳肢窝儿窝儿上,找了个自己最舒服的地方蹭了蹭,身子也跟着蹭了蹭,嗯,正合适。
他用手挑起我沉沉的脑袋,说:“你是故意的?”我的眼眯缝着看了看他,他的脸在水雾里可真美,美得像爹娘房中挂着的那副水墨山水,有山有水,黑黑白白的,处处都美。“嗯?”我其实没听清楚他说的是啥。
他把我打横一放,倒头揽着我倒在石床上,眼睛对着我的眼睛,晶亮晶亮的,好像是在笑,又好像没有,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太困了。
他一手捧着我的脸,一手把我搂得死紧。我用爪子拨拉了一下他,“去!别闹,睡觉!”然后把头往上一拱,腿往他腿上一缠,接着睡。
半梦半醒之际,听得耳边轻声一笑,“竟是个未经人事的!原本该是个媚兽,却是这么个憨货!”之后觉得爪子被轻轻抓起,放在一处凹处,大概是那人的腰吧,不管了不管了,太困太困。
冥冥中我和珠灡拎着只烧鸡去找恩鬼,恩鬼这货临时起了贪念,要独吞我们的烧鸡,拎着烧鸡在林子里跑啊跑的,边跑边吃,我和珠灡就在后边死命地追,恩鬼越跑越快,珠灡却是个不顶用的,累的气喘嘘嘘蹲在地上,我就自己追啊追,结果转眼间恩鬼就把整只鸡吃了,手里拿着只树杈来捅我。我看鸡已经被他吃了,眼睛里登时掉出金豆子来,一边躲闪一边骂着:“你这忘恩负义的臭小子、臭小子。”
“醒醒,醒醒。睡个觉也这么不安生。”一个声音在我脑袋瓜儿上面响着。
我立时转醒。一睁眼,一张粉脸,一双红瞳,很近很近。他的手指头正一下一下戳我的脸呢,怪不得,这就是梦里的大树杈呀!
我一下子清明过来。呀,魔!我还在魔的怀里!我还抱着魔的腰!啊,我还用大腿缠着魔的大腿!这势头,完了完了,这次真像娘说的,被人,不是,是被魔吃干抹净了。怎么吃的?怎么吃的?呜呜呜,我忘了。我看看我的衣服,我还没光着,我听巧儿说,母的被人占了便宜是光着身子的,我怎么没光着?
这魔看了我好一会儿,说:“你倒是想的美。”
“嗯?”我迷惑地看他。
“你照过镜子没?”
“照过呀。我娘有面水镜,照的人清晰无比。”
“那你还觉得以你的姿色也能让我起歹意?”又是那种邪魅的笑。我恨死这种笑了。我宁可被他吃干抹净了,也省的这么羞辱我!
正要跟他打嘴架,他把指头放在我的嘴唇上,说:“小狐狸,快走吧。迟了天亮了你就走不出去了。”
“嗯?”我没听错吧?他让我走。他不是应该让我留下来陪他作伴吗?他不是应该用我威胁我爹娘吗?或是他不是应该吃了我长了他的道行吗?
“不想走?”
我登时明白过来,叠着声说:“想走,想走。魔爷爷,小赤烛出去以后一定日日给您祈福,让您早日神功得成、得以脱身,之后建功立业、横扫三界。”
“呵呵,你倒是不怕乱。”他挥了挥手,再不理我。
我怕什么乱,越乱越好,乱了我爹娘才没空理我,乱了才有热闹看啊。
“那魔爷爷,我先走了,您歇着。”
“再叫一声爷爷恐怕你就走不成了。”他笑得春风杨柳尽芳华。
我再不敢多留一刻,连滚带爬地出得洞去。此时,月亮还在西天上,但天已经擦亮了,这一夜睡得倒也舒服,回去再睡个回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