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与魔共酌
我虽是醉了,但终归醉得不够彻底,我还依稀记得我是要出门看月亮的。
我把剩下的小半坛酒揣进怀里,晃荡荡地起身,走!去后山!看月亮!这件事,本公主今天是需得御驾亲征的!
我头昏眼花地趴到井口,跌跌撞撞大头朝下扑进去,兴许是飞得狠了些,一下子钻进井水里,淹了口鼻、呛得翻白儿,好一潭深井啊!好凉的井水啊!心一慌,酒醒了大半。
待到本公主脸色晦暗、小爪颤抖地动用仙法、连滚带爬着进入暗道之后,嘿嘿,好心绪它自己又生长出来了!
要不怎么说呢,这仙啊,你觉着你事事顺遂你就幸福百万年,你觉着你处处倒霉,你的脸上就写着倒霉蛋儿仨字儿。我就觉得自己事事如意,这不也没淹死吗?话说回来,像我这样一个仙要是淹死在井里,我爹娘今后就没法活儿了,忒丢他们那两张美轮美奂的脸!
艰难爬行一段路之后,我终于到了后山。后山啊,一片暮色苍茫,山间河川奔流的声音萦绕于耳,月光下的玉石地一片暖黄,让我这小狐狸忍不住想打个滚撒个欢儿。
这个时候,该当用人形的,没听说哪只狐狸把酒赏月的,忒不雅。我晃身幻成人形,一身白狐狸毛幻化的白色衣裙洒在脚边,这时候我觉得我虽然比起二姐八妹美色略逊一筹,但在这月光里却也足够用了。月色一照,定是一个清雅美丽的妙人儿站在山巅上,玉指间携着一壶酒,仰头望着天上的一轮玉盘,很美呢。
是的,我平时得闲的时候都是这么空思怪想的,实际上我的姐妹们都说我是只想的美妙绝伦却半步都不敢迈也懒得迈的懒笨狐狸!
我席地而坐,月光一整片洒在我眼前的山谷里,茫茫然空阔无边,远处的山峰高可扶月、山势连绵,耳朵边儿阴风阵阵,错了错了,是山风沁凉,这滋味儿,就差点儿酒了!
我拿出我的酒坛子,正打算对月畅饮,眼睛扫到我正对面的山崖上竟然有一个山洞,有山洞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个山洞平日里是没有的,这个我很敢肯定。这就奇怪了!
如果是平时的我,在这样山黑月明、风高林子大的状况下,是肯定不敢一个人去的,但今天不同啊,酒壮怂狐胆啊。我把酒坛子一揣,驾着一朵飞得不怎么稳妥的祥云直奔对面洞口而去。
这个山洞比在对面看到的时候还大,不像是天然的,而似是人工打磨的,后山的岩洞大都渗水,这个却不,摸上去石壁光滑,接近洞口的石壁被月光衬得晶莹闪烁。洞口连着条长廊,纵深不长,走上一小会儿眼前就出现一个石室,石室里好黑啊,什么也看不到。只感觉有一股子香气扑鼻而来,空气中有浓浓的水汽,湿洇洇的。
我嘟囔着,“什么破地方?”
突然一点白光从眼前的一处划空而过,在头顶上腾出一个大光球,悬在石室顶上,晃动着似被绳子连着。这是什么法术,别说我不会,就连我大哥、二姐都不一定使得出!眼前一下子亮堂起来,跟着白光晃动的水汽当中,这石室内的物事一目了然:一个石桌、一个石床、一个人、一根镣锁。
这个人,需要详细说一说,因为除了他也实在没什么其他别的可说。呵呵,更因为他长的呀,真对我的胃口,姿势呢,也深得我心。
这人悠闲地翘着腿半卧在石床上,身形里透着点儿放荡不羁的味道,就好像那镣锁和他毫无关系,这是他的家、他的地盘,他是王。
他穿着一身质地上佳的暗红衣袍,处处合身,银色长发披散肩头,五官就像四哥做出来送给天庭的那些个小物什,细细雕琢过一般,精致非常!他鼻梁高挺、唇形绝美、面庞白皙,眉心一朵火焰一样的印记,眼睛因为一下子亮了不太适应的半眯着,睫毛一颤一颤的,说不出的风姿卓然,要多卓然有多卓然!我亲叔叔家的冒冒表哥也是长着白发的,可是怎么看怎么没有这人俊逸,这人的白发白的好得当,不显老、不显诡异、不显风流。
我听到我这颗狐狸心噗通噗通的跳声了,这小风貌,不沾染一下不是我的做派呀!
“这位小公子,你长得忒标致,许配了人家没有?”我几步挪过去,想窜上他的肩头,这才发现自己还是人身。
“呵呵,是只狐狸。白朗是你什么人?”他大概是适应了,蓦然睁开眼睛,我正晃着要变身,全身一抖,被他那双眼睛吓得定住了。那双眼瞳,灼灼摄人,最最夺人眼目的是,它是红色的,血红。他明明是笑着的,你却觉得他的眼神冰冷凌厉。
我摸了摸尾巴根儿,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屁股,尾巴没被吓出来呀,他怎么知道我是青丘王族的?
“白朗?白朗是我爷爷,你识得他?”我心里瑟瑟得没着没落,脸上倒是很镇定。言语间有点儿颤音就有点儿吧,我也没法子。
我就是再蠢笨也知道这是只有些法力的魔。他魔得多么醒目啊,这红瞳、这白发、这堕仙印。我虽然只有九百岁,但我是王族的,王族就连家丁侍女都听过看过极多的段子,哪个神仙因爱成痴最后成恨,损去对方的仙元之后堕仙成魔的故事举不胜举。天庭里的娘娘仙子们估计也都是爱听这些个情情爱爱的事儿,所以这样的事儿在仙界之间流传得极广极快。我虽是没看过活的魔,但也听过魔的传说呀!
“你这娃娃,脸上又青又白的,自是知道我的来历了。倒也有些胆识,管在这儿和我搭茬子,怎不想着逃?”他用邪魅的眼神扫我一眼。“爷爷?都这么多年了吗?现在白朗还是青丘狐王?”
逃?我倒是想,可我脚软的呀!就我这一身小法力,加吧加吧也不是您个零头儿啊,我敢逃?心里想着,嘴上倒是没耽搁。“你说我爷爷?我爷爷早已仙逝多年了。”
“死了?”他好奇地一勾手,我就觉得自己像驾了云一样一跃后一个屁墩儿坐在他身侧。他抬起我的下颚,微微眯眼,“小娃娃,我进来的时候你爷爷还是个小伙子呢,怎么转眼就死了!”他嘻嘻……一笑,我对上他的眼,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片黑暗,没有底。为什么笑着的人,你感觉不到他在笑呢?“你还没答呢,你怎么不逃?”
我柔软着我尖细的狐狸嗓子说:“逃?逃的什么劲儿?你不就是只魔吗?魔有什么可怕的?魔要是对我好就不是我的魔,仙要是对我不好那才是我的魔。魔就不是娘生父母养的,没有老子娘吗?”以往我用这种语气对以晋说话的时候,以晋一般都能满足我的要求,希望这魔头也能跟以晋一样啊。
果然,他听着分外舒服:“你这娃娃有点儿意思。”他说得兴意阑珊,看着我,似是不大在意我,又似是在审视我。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眯了眯眼。
“走着进来的呀。”
“今日月圆?”
“是的呀。”
他的眼睛像是穿透我在看别处,半晌,璀然一笑,轻声说:“原来是这样。”
“你怀里的是桃花酿?”我的酒坛子嗖一下到了他手里。
我招谁惹谁了呀,今天碰上这么俩祖宗,我的酒坛子在他们手里来去自由的!我悔呀,应该让我们洒扫的钱婆给我推上一卦的——这钱婆升仙前是个神婆,因为之前的行当不好,触了些大人们的霉头,被派到我家来当婆子,就这样还不长脸,经常推推卦故作个玄虚,有时候也挺准,有一次说我该当破财,果然出门就被恩鬼讹了半筐咸鱼去!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酿酒的是我一个故人。你喝了多少?”他问我。
“和一个人分着喝了大半坛。”
“看来你酒量不错。”
“那是自然。”我又来了劲了。我这人禁不得夸,夸了准飘。
他打开盖子,倒进嘴里一口,呷着,就好像喝什么长生水、琼浆玉液一样。我听我爹讲过,西王母的琼浆玉液也就那么回事儿,回回的盛酒的罐子好看内里的东西不佳。后来西王母设宴就请了那药庐的天医微允事前做了这桃花酿,这才免去了众仙的诸多敢怒不敢言和西王母的些许没面子。
我从他手里抢过酒坛子,一边说话一边往口里灌酒,“你识得微允?”
他略微点头,长指一掠,坛子又到了他的口中:“他在凡间的时候就是个医师,那时候我就常去找他要酒喝。桃花酿是微醺的,他还有两种酒,一是半城香,一是浮生醉。半城香芳香扑鼻,喝了,像你这样的小鬼大概要睡上个把月。浮生醉最烈,喝了它会想起浮生种种苦痛,饶是最刚硬的汉子也是泪流满面啊。”
我听得一愣一愣,这些都还是第一次听说。那微允,据说是个清高的,向来是不理人的。今天的酒,如果不是祈映的面子,我爹是吃不到的。
“你和他相交时也是个凡人?”我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又有故事听了。酒一喝上,我又不怕他了,不就是个魔嘛,魔不也一样喝酒聊天嘛。
他摇头。
“哦,乔了装的。”
他一歪头、一挑眉,“你这些话都从哪里学来的?多是打诨的。”
“是吗?我自己倒不觉得呢。”
大抵是因为我常跟秋狄厮混,那就是个口没遮拦的主儿,以晋又带过几个凡间的话本子给我,恩鬼这厮还是个没娘教的,哎呀呀,你看天天跟我在一起这些个人……神仙,哪有一个好的?我没出口成脏也算是我修为了得了。
他的眼神始终在打量我,似乎对我有异乎寻常的兴趣。我也不管那么多了,这酒,属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