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四)
夜深人静,宴席散去,顾云罗端坐在到处都贴着大红喜字的新房内,静静等待唐铭的到来。窗前的花烛摇曳,窗外的树影重重,随着“吱呀”一声,唐铭踏入门内。
唐铭走向床畔的顾云罗,和她同坐一处,轻声道:“娘子……”
顾云罗显然还不能适应这个称呼,掩嘴低笑出声,道:“相公……”
唐铭握住她的手,依旧是冰凉的触觉,他却毫不在意,他拿起一旁的木杆,深吸一口气,挑起顾云罗的红盖头,一张前所未有的美丽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惊得他目瞪口呆。
“云罗……你?”唐铭看向她光洁的脸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抚上顾云罗的左脸,“怎么会这样?”
顾云罗并不知情,以为唐铭是在介意她的伤疤,闪身躲开,道:“这样一定很难看……对不起,我本想做到最好的……可是我不能。”
“不,很美。从来没有过,这么美。”唐铭深深沦陷在她的剪水双眸中,他将自己的衣裙和顾云罗的衣裙系在一处,又端来一旁的两杯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到顾云罗手中。
顾云罗接过唐铭手中的酒,笑容却顿时僵硬在脸上,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唐铭吓了一跳,急忙问道:“云罗?云罗你怎么了?”
顾云罗艰难的看向唐铭,终于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口中,染红了面前的酒杯,染红了座下的床铺,染红了地板,染红了苍穹,手中的酒杯应声落地,酒水洒了满地,像蜿蜒的溪流,四散出无数的纵横。
唐铭起身作势要找大夫来,被顾云罗拦了下来,顾云罗哀求道:“不要……不要叫大夫……求你了,相公……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唐铭犹豫再三,最终坐回了顾云罗身边,将她揽在怀中,道:“好,不找大夫,不找大夫……”
“相公,你知道吗?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以前都是你在说,我在听,我还不理你,那时候你……是不是很难过,其实你不知道,我也很难过……”顾云罗握住唐铭的手,颤抖着声线,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道。
唐铭只想让她别再说了,不停的摇头。
可顾云罗想说,她知道自己失礼无多了,有些话如果再不说,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说出口了。不要让自己后悔,哪怕下一刻就要死去,这一刻也要告诉你,所有的一切。
“相公……其实我还是喜欢叫你唐公子,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我在远处偷偷的看着你……而你那么耀眼,那么遥远……那天我醒来的时候看见你在……我床边,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云罗……”
顾云罗用手指挡住唐铭的嘴,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所以,什么都不用说。”她看向窗边的红烛和喜字,道:“小的时候,我就觉得别人成亲是很幸福的事情,可那种……幸福好像跟我无关似的,我长得……那么丑,怎么会有人娶我呢?”
“没想到,我的相公,居然是唐家的公子……君山银叶,很好喝的茶,可是在遇见相公你以前,我一次都没有……喝过。”
“还有赵小姐,希望相公放过她,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只希望……相公你能好好活着……”
“还有……咳咳咳……”顾云罗已经无法再说下去,她的脸色煞白,嘴唇发紫,呼吸困难,眼泪不停的涌出眼眶,唐铭却无能为力,只能无声的抱着她哭泣。
“云罗……云罗……你不要死……你不要死。等秋天过去,我们去玩雪,我们去赏梅。冬去春来,我们去放风筝,我们去扑蝴蝶。夏天的时候,你再去采莲,我在河边为你吟诗。我们还要生一堆孩子,男的女的都有,云罗……云罗!”
唐铭看到顾云罗已然眯起了双眼,虚弱无力的倒在自己怀中。顾云罗强撑起身子,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容,道:“相公,我在……听,你接着……说,不要等……夏天了,你现在就吟诗给……我。”
“吟诗?好,你想听什么?《关雎》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怎么样,喜欢吗?云罗?云罗……”
唐铭低头看向已经闭上双眼的云罗,泣不成声,眼泪浸湿了云罗的红嫁衣。窗前的红烛仍旧在微风中摇曳,没有人为他们关上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窗扇,没有人为他们撑起寒风中足以避风的良港,他们在广漠的宇宙间惺惺相惜,哪怕一刹那,也是前世无数年修来的缘分。
良久唐铭终于重新抬起头,望向窗外的落叶,幽幽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窈窕淑女已然香消玉殒,面色虽然苍白,却十分祥和,大抵能够死在自己心爱之人的怀中,就是顾云罗此生最大的期盼了。
我在窗外静静的看着这一切,天权无声的落在我身后,替我捻去发丝上的落叶,这才使我意识到自己站得已经够久了。脸上有些痒痒的感觉,我伸手去抚,是凉凉的液体,晶莹剔透。不知何时它窜出我的眼眶,划过我的脸颊,我毫无知觉。
我默默的看向自己手中的水滴,道:“这是什么?”
天权上前道:“这是眼泪。”
“神仙也会有眼泪?”
“所有人都有眼泪。”
“为什么?”
“因为有情。”
到此为止,我不想再继续问下去,我猜如果我打破砂锅问到底,天权亦不一定能回答出下一个问题——情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天权,他为此特地去看了许多描写爱情的古籍名著,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告诉我他的答案,也许是因为他也没有找出具体的答案。
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有眼泪,这种冰凉的感觉萦绕在心头,令我无所适从,我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不能去责怪天权没有告诉我故事的结局,这是我自己要知道的;我也不能回到过去修改顾云罗的寿数和天命,这是天权口中所谓的命数。那我还能做什么?于是我流泪。
顾云罗还是死去了,就在她成婚当晚,和着窗扇上的大红喜字和凤凰花烛,一起在秋风中逝去。而可怜的唐铭则要抱着余生的遗憾和怀念孤独终老,纵使他为了子嗣娶了别的女人,他的心,已然跟着曾经这世上最美的新娘——顾云罗——逝去。
事后,天权将我领回天庭,顺着熟悉的亭台楼榭,他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月老殿。一路上,他和我都没有说话。这大抵是我负责月老殿的事宜以来,度过的最难过的夜晚,也是我负责的最凄惨的案子。
但此时此刻,在天权的手中,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这是种从心底散发出的温暖。因为我知道我不是顾云罗,天权也不是顾云罗,我们不会死去,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相伴,他会一直在我身边,对吧……对吗?
我抬起头看向他宽阔的后背,黑暗的天际和昏黄的灯光映衬下,他的轮廓格外鲜明,他是启明星,他是闪闪发光的星,他不会黯淡,他永远是指引我前行的灯,是我可以随意撒娇玩耍的港湾,对吧……对吗?
这些都对吗?
我事前曾经想过这个问题,我现在这么依赖天权,万一有朝一日,他离开了,我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我问出了声:“天权?你会离开我吗?”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也许他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从顾云罗为什么非死不可,到唐铭今后还会娶几个女人,他都做了准备,可唯独没有预想到,我会这么问。他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我,我坚定不移的看着他,等待他内心最真实的答案。
他拉起我另一只手,反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想?为什么觉得我会离开你?”
“我看到顾云罗死了,她应该和唐铭在一起一辈子的,可是她死了。”我不忍道。
天权摇摇头,露出无奈的笑容道:“我们是神仙,我们是不会死的。”
“不是这个问题!”我抬头看向他的眼睛,他被我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到了,他在转移话题,他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良久,他终于确定我是认真的,脸上的笑容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前所未有的严肃:“这个……我没法保证。”
我就知道,我的第六感从来没错过。他费尽心机和天枢策划的这一切,不就是为了引出这个吗?从一开始天枢罚我到静思台抄写《女训》,他写信,打赌,都是为了让我对这个案子产生兴趣,后来我介入之后,他又百般阻拦,不让我继续下去,但他素来知道我是好奇的性子,越是不让我做的事情,我越是主动要去刨根问底,查得一清二楚,之后就有了顾云罗成婚当夜死去的一幕,当童话故事的结局没那么完美的时候,我们就会扪心自问,自己的生活是不是也是一样的,我问了,可是他的回答是什么!
他说他没法保证。兜兜转转,他就是为了告诉我他总有一天会离开的吗!
愤怒瞬间在我心中腾起,令我怒火中烧,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像此时此刻一样的怒气,仿佛浑身上下都着了火般,仿佛自己被一个巨大的谎言欺骗了一般,我奋力甩开天权的手,最后瞪了他一眼,拂袖离去。
你想告诉我的话,我已经知道了,所以你再也没必要,这样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