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三）
鉴于我和顾云罗之间的良好关系，我时常冷不丁问她一句：“云罗，你为什么不和少爷成亲呢？”
但她的回答，不是颔首摇头，就是沉默不语，从来没有一次正面告知。
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别扭什么，每天愁眉不展的时候，都盯着那支断裂的木簮看，看着看着就发呆了，无论我怎么呼唤，她都没有反应。
时间长了，连唐铭都觉察出她的异常，来向我询问：“究竟云罗她怎么了？你和她关系好，她可有曾说过什么？”
我摇摇头，唐铭叹息道：“问了她父母，也说不知道。”
我和唐铭都陷入了无语的沉思。难道之夜的魔法过了之后，灰姑娘就黯然失色了吗？
事实证明，灰姑娘并不是黯然失色了，而是变成吃了毒苹果的白雪公主。
顾云罗终于在一次扫地的时候昏倒了，唐铭找来大夫为她把脉，这才察觉顾云罗早已经中毒了，而且这毒还不是一般的毒。这种毒，无色无味，人服下之后并没有明显的反应，但随着时间的增加，毒性会渐渐显露出来。从单纯的昏倒，头疼到后来的呼吸困难，从而引发昏睡和肺结核等症状，继而致死。
唐铭听到大夫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直接跌坐在床畔，他颤抖着问：“还有救吗？”
大夫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我将大夫送出门外，才恍然醒悟为什么天权死活都不肯告诉我其中的原因。
原来竟然是因为童话故事里的女主角，最终的结局不是和王子一起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而是香消玉殒了。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所有故事的结局不都是应该和和美美，幸福安康的吗？
我之所以想在月老殿当差，就是因为当红娘，遇到的是红事，而不是白事，欢愉幸福的事情，总是能给人以愉悦的感觉。可是，没想到当红娘也会遇上这样令人伤心的事情。
我望向屋内正紧握顾云罗的手抽泣的唐铭，顿时觉得世事无常，生命脆弱。为什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为什么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为什么故事的结尾不是王子和公主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窗外秋风过，落叶满地，一片萧索。我站在门外，却无能为力，不能替渺小的他们做出哪怕一分一毫。人是如此渺小又如此脆弱的生物，稍有不慎，便会命丧黄泉，彼此之间的缘分才刚刚建立，就要面对残忍的生离死别。
我感到心中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凄凉，这是一种和任务完成后的离别全然不同的感觉，怅然若失间带着无奈和悲凉，如同面前这飒飒的秋风，凄婉而哀怨。
之后的日日夜夜里，唐铭便没有再离开过顾云罗，顾云罗醒来的时候便招呼我帮忙伺候，顾云罗睡着的时候他才勉强能够合眼。如是过了几日，他的身体便消瘦下去，露出颧骨和眼圈，形销骨立的不仅是他的身体，更是他的心灵。
原是赵锦缎在顾云罗做赵家婢女的时候，就曾经骗她喝下毒药，以防日后她真的和唐铭交好。毒药在顾云罗的体内渐渐发散，终于显出药效，昏倒只是第一步。
不久，顾云罗就开始咳嗽，哮喘，有时还会咳血。我在一旁看得都触目惊心，更不要说唐铭此刻的心境，根本不是痛彻心扉能够形容的。我深感作为一个仙人的无奈，为什么我不能救助顾云罗的生命，而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
天权翩然降落在我身边，淡淡道：“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原来不只人生，仙生不如意，亦十有八九。
我问天权：“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叹息道：“写给你的那封信没有提及他们的结局，就是怕你因为伤心不肯接受这个案子，现在瞒也瞒不住，还是被你知道了。”
我摇摇头，望着门前的落叶依旧，道：“本来可以不是这样的，如果你当初告诉我的话，我就可以救她。”
“你不可以。”天权道，“那是他们的命。”
命？怎么可以用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字眼就概括了顾云罗的一生呢？她活该从小就毁容被人排挤和孤立？她活该没有人疼爱，被赵锦缎烙字投毒？她活该好不容易得到唐铭的珍惜就要香消玉殒？这算那门子命数？
我怒视天权，用无声来表达我的愤慨，纵使我知道这些都不是他的错，我还是忍不住发泄在他身上。他迎上我的目光，默不作声，最终默默的低下头，转身离去。
这是我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气到连话都说不出来。这时我方才能够理解为什么天权气急反笑，因为不知道为何，此时此刻我，居然仰天大笑起来。
这就是命？这可悲的命运，无常的命运，将六界的人折磨的生不如死，将所有世间的活物死物都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就是命。
唐家的院落里已经堆满了落叶，因为顾云罗仍旧卧床不起，懒惰的她连扫地也不打算负责了，终日凄凉的躺在床畔，看朝来暮往，看彩霞变换。唐铭找遍了岳阳城内的名医，没有一个能治顾云罗身上的病，统统都说这样的情况，只能准备后事了。
唐铭不肯，死守着顾云罗的将死之身，每日在她床前说些体己的话。
“云罗，木簮我已经修好了，你戴起来我看看。”
“云罗，这是我亲手做的粥，你尝尝好喝吗？”
“云罗，落叶已经满地都是了，你怎么还不起来打扫呢？”
“云罗，云罗……”
“云罗……我们成亲吧。”
这一场婚礼来的着实不易，顾云罗终于拗不过唐铭的百般哀求，答应他在死之前为他穿一次嫁衣。鲜红的嫁衣，似血的颜色，本来象征着炽热的活力，现在看来却那么讽刺。
成亲前一晚，我和顾云罗同住一榻，她和我说了许多，仿佛今后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能够和自己的好姐妹彻夜长谈。她从被窝里伸出手，我握紧她的手，是冰凉的触觉。
“朱砂，你知道吗？其实从我第一次见到唐公子开始，就喜欢他了呢。”
“是吗？”我依稀记得从信笺里看来的初遇，那时的我还有心情嘲笑他们之间的狗血，现在竟然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顾云罗轻咳两声，道：“唐公子是个好人，我能遇见他，是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我一点儿都不恨小姐（赵锦缎），是她给了我机会再次和公子重逢。”
“可是……”
“毒吗？”她看出了我的顾虑，摇摇头道，“就算她不下毒，我亦活不过及笄，早年的烫伤伤及的不止是表皮，还有经络，能苟活到今日，已经是奇迹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这么释然，是因为她早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明日我就要成亲了，我真的很开心。能和自己爱的人立下相守一世的约定，就算不能真的陪他到老，也足够了。”
看着她满足的闭上双眼，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唯有紧紧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寄希望于命运能够网开一面，让这对落难鸳鸯享受一个属于他们的美景良辰。
次日清晨，我为顾云罗梳妆打扮，亲手为她披上嫁衣，戴上花钗。铜镜中映出她光洁的右半张脸和凹凸不平的左半张脸。她笑道：“如果能做一天这世上最美的新娘，该有多好。”
我突发奇想，附在她耳边道：“闭上眼睛。”
她不解的看着我，我冲她点了点头，她终于闭上双眼。天权出现在我身后，组织了我施法的双手，我用哀求的眼神看向他，他不忍的松开，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将她脸上的疤痕去除，仿佛灰姑娘的魔法，直到之夜时分，她都能够以美丽的仙度瑞拉般的模样来参加自己和唐铭的婚礼。
童话故事，果然还是需要一个不那么现实的美丽结局。
为她盖上红盖头，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将她送了出去，唐铭在大厅等候，牵过她的双手，俨然一对璧人。在这个庄严美丽的时刻，他们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结百年之好。而我作为局外人，唯有黯然神伤。
一切的声响仿佛都在彼时销声匿迹，我眼中看到的只有他们脸上洋溢的微笑。究竟是为什么？明知道就要死去的顾云罗还能笑得那么开心？究竟是为什么？所谓的爱情，是什么东西？竟然能让即将面对生离死别的人直到最后还能紧紧相依？
看着面前的一切，我越发疑惑，那个问题似乎从未消散，爱情，究竟是什么？那仿佛是很遥远以前的事情，在我还记得情为何物的时候，我尚且不能够准确的描述出爱情的轮廓，更何况现在已经忘情。
曾几何时，在我心里，他们似乎是某种可以用笔触来表达的文字或线条，一首情诗，一副丹青，都可以是爱情的载体。但现在已然忘情的我，却好像比彼时理解的更为深刻，他们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的，虚无缥缈且真切实在的东西，存在于每个人心中，有着难以估量的力量。
可我还是说不出它具体的指向，毕竟我见过的案例，太少太少了，也许以后随着时间的积累，我会渐渐遇上更多的人和事，也终会对爱情有一个明确的定义。
但此刻的我，除了旁观，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