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新修】落水
一个晚上,昭瑾都没有睡着。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不愿睡,却也不想醒。然而她这般却并非因努尔哈赤。临走前他说得话除了让她一愣之外,也便没有什么,况依她现在的状况也很难抽出思绪想旁的事情。
她其实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
十五年来,不管是谋杀或是陷害,她都在逃避。她从来都是固执地守着自己头上那一方窄窄的天空,她从来都是。她不懂那些人为何总要挂念着她,她也不大想明白。她只是想,既然那么多人都不喜欢她,那她一个人孤孤单单,也没有什么不好。可他们偏偏连这份孤单也不肯给她。
她不想听菀柳尸体正在火化或是已经火化完毕的消息,不想看见静姝无助的眼神,不想看见清扬黯淡的双眸。细一想来,若不是自己前段时间疏忽了静姝,或许便不会发生今日的事情。
她忍不住用被子蒙住头。
“公主,淑勒贝勒邀您前去商讨二位郡主的婚事。”清扬的声音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响起。
昭瑾本不愿起身,但听是商讨婚事,只得缓缓坐起。
有些事,尽早解决,自己或许也能早一日解脱。
思及此,昭瑾唤道:“清扬,你进来吧。”
清扬轻轻推门而入。昭瑾见她进来,默了半晌,缓缓问道:“菀柳的,菀柳的后事都准备好了吗?”
“是。昨夜淑勒贝勒就命人火化,还请萨满为菀柳超度。”
“哦?”昭瑾怔了怔,又思量此事毕竟发生在建州,努尔哈赤若不料理也说不过去,便又询问其它,“静姝她,怎么样了?”
清扬眸中满是无奈和怜惜:“静姝她,她昨晚拿到菀柳的骨灰后,便一直守着,不肯再转交给其他人。”
“既是这样,”昭瑾轻叹了声,“就由她去吧。不过,派几个力气大的宫女守着她,以防万一。”
“是。”
半晌,清扬都没有说话,嘴巴却抿得紧紧。昭瑾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清扬突然跪了下来:“公主!”
“怎么了?”
“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清扬的错。”
“你的错?你有什么错?”昭瑾不解,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温声安慰道,“菀柳的死来得蹊跷,让人防不胜防,你着实无须自责。”
“不是的。”清扬摇着头,艰难地开口道,“公主,公主有所不知,在公主到达建州的第一天,奴婢就看见了,看见了魏总管。”
“什么?你看到了那个在驿站任事的魏总管?”昭瑾大惊,一下站了起来,转身不解道,“那你为何当时不告诉我?”
“当时奴婢见公主舟车劳顿,就未曾说,后来,锦御大人又……奴婢不敢再让公主伤神,可没想到昨晚,菀柳她竟……”清扬不再说下去,眸中隐隐有泪光。
“清扬,这不是你的错。”良久,昭瑾才缓缓开口,语气中满是寞落,“若不是我的懦弱,想必事情也不会到今日的局面。”
“公主……”
昭瑾抬手止住她:“清扬,你只需记得,从今日起,他人若犯我,我必十倍还之。”
清扬好似觉得,公主一瞬间便回到执剑杀人的冷冽,不带半分情感。
她低下头:“是。”
“梳妆吧。”昭瑾淡淡道,“另外找出魏总管究竟是何人。”
“是。”不知是否看花了眼,清扬的眸中忽然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却在转眸收起,“公主,早饭已备好,多少还是吃些吧。”
昭瑾点点头。
站在门外候她们的,仍是扈尔汉。
扈尔汉看见昭瑾,立马行礼道:“贝勒爷令末将前来接公主。”
“那就有劳扈尔汉将军了。”
“不敢。”
努尔哈赤与昭瑾商议郡主婚事的地方并不在房间,而是在一个清幽的别院。昭瑾在扈尔汉的引路下,到了别院的花园。
花园很是漂亮,但让她惊讶的是,这里竟还有海棠。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过去,好像看见了行露正在灯下为她缝补衣服,好像看见了菀柳对静姝宠溺的一笑。 她一如既往地用手轻轻抚摸枝干,好像在抚摸整个夏天。
“瑾儿,你可知海棠为何无香吗?”那个如玉般温润的少年轻轻问道,唇畔是千年不变的微笑。
“因为他只想默默守着自己爱的人,所以,就隐去了一身花香。”
海棠明明无香,可是那一个夏天,空气里弥漫的全是海棠的味道。
就在昭瑾失神间,努尔哈赤已立在了她的身后。
“公主喜欢海棠?”
昭瑾并未转身,只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只是喜欢她的无香。”
身后的人默了半晌,忽用汉语缓缓念道:“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昭瑾惊讶地回过头:“你知道这首诗?”
努尔哈赤笑道:“东坡先生的诗和词,我一向很喜欢。”
“真的?”昭瑾的神色似是找到了知音,“我未曾想过淑勒贝勒竟会读诗词。”
他的眼中隐有波光闪现,嘴角的弧度缓缓加深:“好的东西当然要学。”
她倒是很赞同:“贝勒爷说得在理。”
努尔哈赤见嘴角的笑意更甚。
“扈尔汉。”
“末将在!”
“带清扬姑娘四处转一转,我和公主就在此处商议二位郡主的婚事。”
“这……”清扬望了望昭瑾。
昭瑾略一思忖,笑道:“快去吧,不过,扈尔汉,要是清扬有个闪失,我就拿你是问。”
“是,末将定会好好保护清扬姑娘。”扈尔汉似是没有听出昭瑾话中的调笑之意,语气十分正经,昭瑾和努尔哈赤俱是一笑,扈尔汉看见两人笑,眸中尽是不解,清扬只得把头低下。
昭瑾自是懒得与他解释,只是笑道:“快去,快去,清扬,快跟了扈尔汉去吧。”清扬脸红,扈尔汉却什么都不知道。
努尔哈赤却是好心:“扈尔汉,带清扬姑娘下去吧。”
扈尔汉忙道一声是,便带着害羞的清扬下去,留下一脸笑意的昭瑾与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见二人退下,这才道:“公主可有兴趣骑马?”
昭瑾眉毛一挑:“贝勒爷不是让我来和你一起商讨郡主的婚事吗?怎么又要去骑马?”
“公主不认为在马上讨论更无拘束吗?”努尔哈赤并没有看昭瑾,而是侧头望着海棠,边说边抚摸海棠的枝干。
昭瑾想了想,如是建议道:“不如我们先在这里商讨郡主的婚事,然后就去赛马,如何?”
“赛马?”努尔哈赤似是一怔,不过很快便笑道,“既是公主所愿,努尔哈赤定会奉陪。”
“那就多谢贝勒爷了。”昭瑾开心一笑。按理她不该这般失了规矩,可她却不想再拘着自己。此刻她倒是想起那夜努尔哈赤的话来。其实不仅是男人抱女人,大凡人不痛快时,也瞧不见什么规矩,而她私心里又以为她现在何止是不痛快。
“其实,关于二位郡主的婚事,我认为按照当地的习俗直接办理就可以了。”昭瑾开门见山。
努尔哈赤却笑着摇摇头:“可二位郡主毕竟是宗室之女,我不敢怠慢。”
“只要褚英和阿拜二位贝勒是真心待她们的就够了,至于此外那些虚礼,就不必在意了。”昭瑾这番话说得很诚恳。
努尔哈赤突然不说话,而是背过身,看着海棠花。
昭瑾不解,却也不说话。
半晌,才听他开口问道:“不知当二位郡主的婚事完成后,公主会去什么地方?”
昭瑾以为他的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但依旧回道:“二位郡主的婚事完成后,我自会带着文敏公主的书信一同返京。”不过,返京之后便另当别论。
努尔哈赤却突然转过身,眸光沉沉:“可是,京城当初传来的消息是公主和二位郡主一同和亲。”
昭瑾听到自己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去:“怎么?难道贝勒爷认为我是假传懿旨吗?”
努尔哈赤下意识地眉毛一挑,向着昭瑾又走近了几步,目光深沉却锋利:“我不敢说公主假传懿旨,可是,公主最后,真的是回到京城吗?”
昭瑾心中一惊,面上不露声色:“我身为大明的公主,最后自是会回到京城,昭瑾不知,贝勒爷究竟有什么疑惑?”
出乎意料的,努尔哈赤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收去了锐利的眼神,面带笑容道:“公主多虑了,我不过是想了解一下公主的行程,以便安排人手护送公主回京。现在,我们去骑马吧。”说罢,不顾昭瑾还未反应过来,拉起她的手就往马厩走去。
待昭瑾反应过来后,不满地斥道:“努尔哈赤,放开我的手!”
谁知他果真答了一声“好”,然后就将她的手放开,却又在转瞬将她拦腰抱起。
“努尔哈赤,你——”她瞪着努尔哈赤,以为他实在是欺人太甚,那夜她不计较不代表她永远不计较。
他却只是挑了挑眉:“怎么,我已经放开公主的手了,难道公主还不满意吗?”
昭瑾咬牙道:“努尔哈赤,你快点放我下来,不然我——”
努尔哈赤笑意更甚:“我知道公主剑术了得,不过要是单比力气的话,公主应该稍逊一筹。”这何止是稍逊一筹。昭瑾正想反驳,却听他又道:“我知道公主会走路,不过我很荣幸能够抱着公主到马厩,而且公主也不重,我抱着并不累,公主就不用推脱了。”
努尔哈赤,你这算什么道理……明明占便宜的人是你好不好!说的好像我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昭瑾心中不满,可若真在他怀中挣扎,她想了想那个画面……便聪明地不再说话。
不过,她算了算,这是他第二次罔顾她的意愿抱她了,第一次抱她时她以为他还算正经,可是这次却十分没有礼数,不过想想,所谓礼数,在他们女真人眼里也和规矩差不多吧,也就是,呃,没有规矩。
努尔哈赤看着怀中失神的她,自己也有刹那的失神。他想,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她会是一颗上好的棋子,却不应当这样布局。
马厩离得并不远,可是他却故意绕了一大圈。
“现在可以把我放下了吧。”昭瑾闷闷的声音从努尔哈赤的怀中传来。
他忽然担心她真的生气,便轻轻将她放了下来。
她落地后,也不看他,继续闷闷道:“我可以自己选马吗?”
他眸光一动:“嗯,当然可以。”
昭瑾心里稍微舒服了些,抬起头认真地打量着马。
万里!昭瑾的目光本来流连在那几匹高大的公马上,但眼光一转,看到了比赛时骑的那匹马,那匹像万里的马。那马似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冲着她嘶鸣了一声。
努尔哈赤心中了然:“公主可是要那匹万里?”
“万里?”昭瑾难掩惊喜,“你说这匹马也叫万里?”
努尔哈赤挑眉:“怎么,公主也有一匹叫万里的马?”语气中竟隐隐有一丝愉悦和期待。
昭瑾却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同,只点头笑道:“嗯,我原来也有一匹叫万里的马。只是,”昭瑾神色黯了黯,“我没有保护好它。”否则便不会被朝璎害死了。
努尔哈赤看着她,神色间有些莫名,昭瑾却只听他一笑:“既然公主与万里如此有缘,我就将万里送给公主了。”
“真的?”昭瑾闻言,眼睛流露出如玉般的光彩,也不等努尔哈赤回答,朗声笑道,“那就多谢了!”然后便转身准备去牵马。
努尔哈赤被她的笑晃得怔忡,却也反应了过来,随手牵了一匹马。
“这附近可有能够赛马的地方?”昭瑾摸着万里的头,笑着问道。
“自是有的,这附近有一片草地,十分适合骑马,而且,那里还有一个很漂亮的海子。”
“海子?”昭瑾惊喜道,眼睛里的光彩愈发夺目,“你是说,这附近有海子?”
“嗯。”努尔哈赤见她惊喜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我带你去吧。”
“好!”
昭瑾以前只是听董先生(董其昌)说过建州的海子可以美的令人忘记呼吸,因为那里有最蓝的天和最纯净的土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董先生会知道海子,但既然那么美,她就应当去看看。
很快,他们就出了别院。
“公主,上马吧。”努尔哈赤道,“现在我们可以开始比赛了。”
昭瑾有些疑惑:“可是,这里怎么比啊?”这里的路并不适合赛马。
“谁先到海子,谁就赢了。”说罢,不等昭瑾拒绝,直接翻身上马。
“可是这并不公平!”昭瑾不满道,“我根本就不认识路!”
“公主跟着我不就行了吗?”努尔哈赤转身笑道,也不等昭瑾回话,便策马向前。
“你——”昭瑾气道,可是见他已经离开,无奈,只得翻身上马。
卑鄙!她想,哪有这样的比赛规则?不过,看在可以去看海子的份上,先不和他计较。想到这里,昭瑾又笑了笑,扬扬马鞭,驱马前行。
努尔哈赤其实骑得并不快,想是担心她迷路,但昭瑾并不急着追上他,而是边骑边欣赏周围的景色。她以为这里的风景比努尔哈赤看着顺眼多了。昭瑾心里这么想着,脸上的笑容也更长久了些。
“公主,前面就是海子了。”努尔哈赤的声音稳稳从前面传来,却让昭瑾感觉……有什么阴谋似的。
果然,只听他朗声道:“比赛开始!”说罢,便策马快速向前奔去。昭瑾自是不甘落后,奋力向前,但她的骑术虽算得上顶尖,可是和常年征战的努尔哈赤相比,还是稍逊一筹。
她眼见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恰好前面有一个下坡,昭瑾远远看见努尔哈赤骑马冲下坡去,她自是也跟着,而等她冲下坡时,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大片的海子果真如董先生所说,美的足以令人窒息。深蓝的水和浅蓝的天空在广袤的翠绿的草原上勾勒出一幅美丽的自然风光。
不过,昭瑾驱马缓行,纳闷道,努尔哈赤去哪里了?昭瑾只见他的马在海子旁安静地埋头吃草。
难道,他跳进海子里了?昭瑾驱马到了努尔哈赤的马旁,发现地上和马背上都没有衣服。
昭瑾疑惑,翻身下马,走到海子旁,喊道:“淑勒贝勒?你在水里吗?”水面上没有气泡,也没有人回答昭瑾。
她不由有些生气,以为这并非待客之道,便干脆喊出他的名字,语气十分不满:“努尔哈赤,你赶快给我出来!”但还是没有回音,水面也一如既往的平静。
昭瑾眼珠转了转,又大喊道:“努尔哈赤,你赶快给我出来!要不然我生气了!”
这番她话音刚落,便有人从水中钻出,却是直接将她拖入水里,害她没有防备地呛了一口水。待她回过神来,看到努尔哈赤满脸的笑意和自己湿透的衣服时,只能死死瞪着他那不怀好意的笑容,紧咬着牙齿,低声叫道:“努尔哈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