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两难
张羽缓步走出客栈,心道:“或许她说的也对,若没我,那江都百姓与两千战俘,也不会死了。我助他破城,本为完成赵匡夙愿,结果到头来,不过是徒惹生灵涂炭罢了。”
正这般想着,只听一个苍老声音道:“嘿!少年人,又见面了!”
张羽循声看去,却见一衣衫破旧脏乱的老人迎面向他走来。
老人腰间挂着一酒葫芦,步履如风。
张羽认出这是之前在石镇中告诉他们镇外有妖怪的老人,不由迎向老人走了几步,道:“老人家。”
这老人看了眼张羽,昏浊的眸子忽的闪过一道精光,他兀自一笑,缓缓道:“怎么?你没被镇外的妖怪吃掉?”张羽摇头。
那老人拍手笑道:“不错不错。我看你面相,虽命短,但也不至于死的这么快。”
这老人话语直接,张羽却不在意,只当他喝多了。
老人道:“怎的不见那小丫头?”
张羽知他提的是林巧儿,道:“她…”
还未说完,只听老人打断道:“算了算了。干我何事。”
说罢,他自顾自便要走,却又忽的停了脚步,看了张羽一眼,道:“你也走吧!这里就快打仗了,可没好酒卖了!”
张羽一怔,道:“打仗?”
老人一笑,“大举征兵,不是打仗,是什么?”
张羽默然。
老人看了他一眼,奇道:“你怎的不去征兵?我可是知道你的,你不正是那破了苏州与江都的中郎将?”
张羽摇头道:“我已辞官了。”
老人耸肩一笑,兀自走远了。
“公子!”
老人走后不久,林巧儿曼妙身影出现在张羽眼前。
她看着张羽,本是担心张羽,想追来劝慰几句,但见了面,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倒是张羽先开口,“适才,我听人说,这里将要打仗了。”
林巧儿握住他的手,依然没有说话。
张羽继续道:“既然宸渊大举征兵。想必他已经从朝廷那里夺回了自己想要的。”
林巧儿犹豫道:“你是说,宁萱?”
张羽颔首,“我虽未在京都见过他。但想来他已经成功了。”
林巧儿轻声道:“他可真不简单。”
张羽沉吟一声,道:“他曾说过,他大举起兵,只为夺回宁萱。现在他的计划已经完成,却又大举征兵…”
林巧儿笑道:“他现在是朝廷头号要犯,接下来他只有不断壮大,否则只能走向灭亡。”
张羽颔首,“他现在已经坐拥苏州,江都,彭城三大重城。以他智谋,我想要不了多久,金陵也会落入他手。”
林巧儿想了想,美眸凝在张羽身上,“公子是说,他志在整个江南?”
张羽摇了摇头,道:“恐怕不只一个江南那么简单了。”
林巧儿道:“只是我不明白。之前只要一有叛乱,朝廷便会以雷霆之势镇压。那诸葛炎的威名更是让叛军闻风丧胆。为何这次闹的这么大,那诸葛炎还无动于衷?”
张羽微微摇头,此节他亦是想不通。
那诸葛炎曾一人一剑尽灭五万叛军,修为之高,可谓到了恐怖的地步。
以他之能,莫非也奈何不得宸渊?
他没有再想下去。
林巧儿道:“那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张羽默然半晌,道:“见过大哥后,我要去见一见宸渊。”
林巧儿微怔,继而嫣然笑道:“好啊,我陪你。”
临近黄昏,二人回到那客栈,进门却闻见扑鼻香气,眼前竟是满桌丰盛菜肴。
张羽与林巧儿对视一眼,都颇感诧异。
“别看了,我今天心情好,亲自下厨,便宜你们了。”
凌灵坐在桌前,眼神不去看二人。
林巧儿微微一笑,拉着张羽坐了下来。
“喂。”
凌灵偏过头,看着张羽。
张羽亦看着她。“我之前说的话,你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你…别往心里去…”
她的声音很低,越说越没底气。
张羽摇头道:“我并没…”
他尚未说完,只听林巧儿笑道:“好了。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不然凉了,不是辜负凌姑娘一片苦心。”
她这么一说,气氛顿时松了下来,张羽不是第一次见识过凌灵的手艺,但这一桌美食,冷漠如他,也不由频频举筷。
林巧儿亦是大感讶异,料不到凌灵竟有这番手艺。
深夜,凌灵托着腮,坐在房中,看着那摇曳的烛火兀自出神。
“怎么,还不睡?”
林巧儿走进房中,微笑道。
凌灵见是她,回过神来,淡淡道:“正要睡下。”
林巧儿含笑道:“今天,谢谢你做的一桌好菜。”
凌灵撇嘴道:“没什么…不用谢。”
林巧儿摇头道:“我很少见公子这样吃一顿饭了。”
凌灵惑道:“哪样?”
林巧儿笑道:“坐着,拿筷子,并且吃的很多。”
凌灵听她这么说,心中微喜,道:“真的吗?”
林巧儿颔首,轻笑道:“他虽不说,我却看得出来,他这顿饭,吃的很开心。”
凌灵轻哼一声,道:“那个木头,也会开心?”
林巧儿这次倒是没生气,只是面上笑意更浓,似乎只要张羽开心,她便也是开心的。
凌灵看着她的笑颜,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他…从军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试探着。
林巧儿笑颜渐渐退去,曼妙眸子中带着一丝黯然。
凌灵轻易地捕捉到了,忙道:“你不说也不打紧,我就随便问问。”
林巧儿微微摇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从来到龙隐村,遇见赵村长开始缓缓说起…
彭城太守府宅。
宸渊坐在书房中,宽大袖袍垂落在地,捧着一卷书,聚精会神的看着。
房门被缓缓推开,一青纱紫衫的美貌女子端着一碗燕窝,缓步走到他身边。
那女子只是将燕窝放在案前,便缓缓坐在他身侧,也不去与他说话,只用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看着他。
她的眼眸黑多白少,如蒙上一层水雾,水汪汪的,好看极了。
过了一会儿,宸渊放下手中书卷,看向女子,微笑道:“萱儿,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宁萱皱了皱小巧的鼻子,柔声道:“睡不着,便来看看你。”
宸渊失笑。
宁萱皱鼻,道:“不欢迎吗?”
宸渊轻握住她软弱无骨的手,“哪会。”
宁萱被他握住纤手,俏脸泛起红晕,柔声道:“你伤还没好,别总熬这么晚。”
宸渊微笑道:“不碍事,调养了些时日…”
尚未说完,忽又捂住胸口,轻声咳嗽起来。
宁萱见状,急道:“你还说没事!”
宸渊摇头,笑道:“这诸葛炎的剑气当真厉害。”
宁萱蹙着眉,道:“若不是王大哥率军赶来,你…”
她不敢再说下去。
宸渊摇头笑道:“与你在一起,死又何妨?”
宁萱道:“可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宸渊莞尔,道:“不过这次,真得好好谢谢王朗。”
宁萱道:“可我想不明白,王大哥是怎么瞒过朝廷耳目,率三万人如从天降一般。”
宸渊微微一笑,声音柔和,“这个倒也简单。我早在去京都半个月前便让他将士卒分批,化作寻常百姓,客商模样,去往京都。”
宁萱颇感讶异,不想这是宸渊早先安排好的,“可那兵器铠甲,如何运得过去?”
宸渊笑着解释到:“我吩咐他另派一支五百人的队伍,运送军械,从芒砀山一带经过,化作山中贼匪,绕道去往京都。”
宁萱大为困惑,“五百人,如何能押送三万人用的军械?”
宸渊轻握住她的手,将她往自己怀中拉了过来,刮了一下她娇俏的鼻尖,道:“哪有什么三万人,去的,最多不过三千。”
宁萱惊道:“三千?”宸渊道:“我让那五百人运的也不是什么兵器铠甲,只是许多的战鼓。”
宁萱似是明白了什么,又听宸渊淡淡道:“我吩咐王朗到时在城外百里处,只管擂鼓呐喊,再让数百名士卒装作京都守军,将城外有三万敌军的消息散步开去。”
宁萱听罢,忽的轻笑出声来。
宸渊笑问道:“你笑什么?”
宁萱带着笑意,道:“你这是在诈朝廷呢!”
宸渊笑道:“也算不上是诈。若其中任何一环节出错,我们俩便回不来了。”
宁萱道:“可那京都守备的铠甲,你又从何得来?”
宸渊莞尔,“自是买来的。”
宁萱轻笑摇头,朝廷手底下官员已经腐败到连军械都可以卖。
宸渊道:“其实我只不过在与诸葛炎赌博而已。”
他看着宁萱,道:“那日,大部分守卫都集中在京都郊外的极乐宫城中守备虽有诸葛炎坐镇,但毕竟守军太少。朝廷这些年太过强势了,仅凭诸葛炎一人,便撑起整个云家天下。那些士卒看似精悍,其实他们不过纸糊的老虎,常年的太平与诸葛炎在他们心中塑造的天下无敌的形象,令他们的身心都太放松了。但城中竟会出现一个能与诸葛炎分庭抗礼的我,而城外他们又听说有三万敌军,他们早都不战先溃了。诸葛炎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无论那城外到底有没有三万人,可若万一真有,只要叛军攻城,京都旦夕可破。他要分神对付我,断不能阻止对方攻城。他承担不起这个风险,所以他放过了我们。”
宁萱想了想,道:“所以他们连城外究竟有没有三万叛军都没弄清楚?”
宸渊颔首,笑道:“不错。不过向皇帝汇报的折子上,定是咬牙认定,就是三万人的。”
宁萱默然,若非因为自己,眼前的男子何必如此?
她将臻首轻轻靠在他肩上,柔声道:“对不起…”
宸渊轻轻环住她的香肩,笑道:“该说这句话的,是我才对…”
凌灵跟着张羽走在林间,看着这森林间的布局,不由心中暗暗惊讶。
她四下看了看,奇道:“想不到这荒郊野岭的,竟有人布下奇门阵法。”
张羽闻言,偏过头去,道:“姑娘懂得这阵法?”
凌灵耸肩,说的似乎不甚在意,“跟我爹学过一点,不过我贪玩,就学了个皮毛而已。”
林巧儿笑道:“凌姑娘的爹爹想必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凌灵撅起嘴,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尽会一些没用的罢了。”
她说完,又看向张羽,道:“倒是你,竟也识得此阵法?我爹说这奇门阵法深奥非常,此间阵法虽算不上顶尖,但也颇为精深了。”
张羽并没说话,这奇门阵法源于奇门之术,是张羽族中代代相传的秘术,他如何不知?
三人走了半晌,走出森林,再次来到这山洞前。
洞中空无一人,石桌之上已染上了灰尘,说明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林巧儿看了看四周,道:“看来白盈姐姐他们还没回来呢。”
张羽颔首,“此去昆仑山路途遥远,怕是我们来的早了吧。”
凌灵不知二人所说何人何事,但她见这洞中简陋非常,并没什么新奇东西,大感无趣。
林巧儿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过些时日再来吧?”
张羽微微颔首,他现在,倒是想更快见到宸渊。
凌灵走在繁闹的市集,含笑道:“这叛贼城中,倒是热闹的很。”
林巧儿道:“凌姑娘若有兴趣,不妨我们一起在这里逛一逛。”
凌灵喜道:“好啊!”
林巧儿看了眼张羽,微笑道:“公子,我与凌姑娘便在这儿随意转转。”
她虽不知张羽找宸渊所谓何事,但她与凌灵跟去只是凭添包袱。
他只身一人,即便与宸渊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以张羽本事,一个人要走还是走得的。
张羽道:“好。”
凌灵仿佛没看见张羽一般,拉着林巧儿,欢笑道:“快,我们去那看看!”
张羽缓步来到太守府前,身形一闪,便绕过了门口的侍卫,径自朝大厅走去。
推门而入,厅中却是坐着一位老相识,王朗。
王朗乍见来人,先是一惊,继而喜道:“张兄弟!”
他起身,快步走到张羽身前,面上掩饰不住的喜悦。
张羽有段时日没见他,看着这魁梧汉子,面上浓浓的胡须,更添了几份硬朗之气。
“我来找宸渊。”
他缓缓开口。
王朗一拍他肩膀,笑道:“好!他可也是想死你了!”
说罢,径自带着张羽,往后庭走去。
庭中守卫见王朗领着一陌生人,均投来好奇的目光。
王朗喝道:“看什么看!他是我们的大将军!还不快行礼!?”
一众守卫听得此言,均要下跪行礼。
却听张羽缓缓摇头,道:“不必。我并非这里的人。”
王朗知他性情,只哈哈一笑,再不多言。
“宸渊!你肯定想不到今日谁来了!”
王朗嗓门如震雷,尚未进屋,声音便响了起来。
后庭中一间房门被缓缓推开,从中走出一宽袍长袖的白衣男子,正是宸渊。
宸渊一眼就望见了张羽,正如张羽一眼便望见了他一般。
宸渊微笑道:“张公子。”
王朗笑道:“今日,我们三个可得好好喝一场!”
宸渊缓缓举起手中酒杯,笑道:“张公子,别来无恙。”
张羽看着他,道:“你成功了?”
宸渊知他所问何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轻轻咳嗽几声,笑道:“多亏上天眷顾。”
王朗长笑道:“是啊,要不把大嫂救出来,他怕是会平了那京都!”
他正说着,屋外缓步走来一人,青纱紫衫,曼妙身影,粉面含笑。
她走到宸渊身边,坐了下来,看了眼张羽,柔声笑道:“这位便是张公子?”
宸渊笑道:“这是我未婚妻,宁萱。张公子,当听过的。”
张羽看了宁萱一眼,心中只觉这女子的温婉眼眸,很像一个人,当下颔首道:“宁姑娘。”
宁萱缓缓拎起酒壶,为宸渊满上一杯,又走下座来,为张羽满了一杯。
宸渊举起酒杯,微笑道:“张公子,这杯酒饮完后,便将此番来意说明吧。”
他当先一饮而尽,张羽也不推辞,亦是一饮而尽。
继而他看着宸渊,道:“我沿途,听闻你在大举征兵。”
宸渊颔首道:“不错。”
张羽道:“你准备打下金陵?”
宸渊颔首。张羽盯着他,道:“定江南,北伐京都?”
宸渊不置可否一笑。
张羽微皱眉,“你要做皇帝?”
这句话说出来,在场的人面色都变了变。
宁萱一双美眸也凝在宸渊身上,她不是没怀疑过,但现下,这张羽直截了当的问出来,也该是有答案的时候了。
“待我攻下京都,张公子不就知道了?”
他好像在说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张羽尚未开口,又听宸渊道:“我知公子此来意图。公子希望我覆灭云朝后,以天下百姓为重,不知我猜的可对?”
张羽颔首。
宸渊却摇头失笑,“公子太高看在下了。”
他看了眼宁萱,笑道:“我并不想做皇帝,也没兴趣。我之所即将掀起战事,只因若不这样,我便会死。”
张羽知他说的没错,他现在已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唯有不断壮大手中势力,与朝廷一决雌雄,才能继续活下去。
他看着张羽,微微笑道:“公子看百姓不战是苦,战亦是苦。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但宸渊亦是一届凡人,又如何能给你答案呢?”
他指了指屋外,“这屋外,往小了说,是一城百姓。往大了说,是一国百姓。难道不打仗,他们就不苦了吗?”
宸渊缓缓道:“不知公子还记得赵匡?”张羽身躯微震。
只听他道:“那孩子曾经说过,希望以后的人们不要如现在一般,任人欺压。可公子可否明白,要实现这一愿望,究竟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张羽寒声道:“任你如何说,那江都一城百姓,那两千战俘,又有何错?”
宸渊缓缓摇头,道:“屠城只不过是一种手段。为了达到我目的的手段。我若不用雷霆手段,如何震住朝廷?”
他接着道:“即便你进城杀了那两千战俘,让我借朝廷之手的计划失败,我亦没有阻止你,你又知为何?”
张羽摇头。宸渊道:“只因我交你这个朋友。”
张羽没有说话。宸渊看着他,缓缓道:“所以我再送公子一句话。”
“公子仗着一身神通,抱打不平,这本没错。但这浊浊俗世,不平事多如牛毛,公子即便有天下无敌的本事,莫非就能救得这天下人?”
他语气很淡,淡如水,却重重砸在张羽心间。
“公子不忍看百姓受战乱之苦,却不知要想彻底改变他们的命运,唯有改变这整个时代,而要改变时代,就必须有牺牲,就必须有战乱。否则,公子以为,该当如何?我做与不做皇帝,又有什么区别?我只会改变时代,但我不会去统治。这万千百姓的命运,该由他们自己去改变,公子又指望我能做什么呢?”
他这一番话,场间人均自听得清清楚楚。
宁萱缓缓走到他身边,轻握住他的手,她从未见过他这般,与一个人费了如此多的唇舌。
王朗闷声喝着酒,一句话不说,他今日也是第一次听到宸渊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张羽默然半晌,又听宸渊笑道:“须知,即便没有我宸渊,也会有另一个宸渊,第三个宸渊,第四个宸渊,终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起义。即便没有你张羽,也会有别人,做了与你同样的事情。”
张羽缓缓闭眸,再不说一句话,起身径自去了。
王朗尚要拦住他,却听宸渊笑道:“让他去吧。”
王朗看了他一眼,缓缓点头。
宁萱看着宸渊,柔声道:“若是没有我呢?”
宸渊看着水汪汪的眼眸,摇头笑道:“没有你,这天下又与我何干?”
宁萱心中说不出是甜是苦,一个男人,若愿为一个女人覆了整个天下,这个女人固然是幸福的。
但也同样是因为这个女人,而让战火蔓延,这个女人,亦是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