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苏醒」
“不好意思,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们就先走了。”
“虽说不辞而别似乎确实是有点不好,不过我已经在写留言了。”
“别的东西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家的会长我已经帮你们送回去了。”
“嘛,总之就这样吧,byebye。”
非常随性的纸条后面还跟着几条PS,几乎占据了正文一半的篇幅:
“PS1:你们家的点心真的很难吃。”
“PS2:不过点心难吃也不是什么大事。”
“PS3:说不定以后还会回来的,到时候请准备丰富的食物,万分致谢。”
有一半内容都是在讲吃的东西,纸条到这里就终止了,后面还画着一张光秃秃的死鱼脸。但翻过面来,却能看到杰诺斯在纸背留下的箴言:
“关于房子的问题,我会日后回来赔偿的。”
“还请不要再抱有利用老师的心思了,你是没机会的。”
嶋野太死死攥紧了手中的纸条,气的鼻歪嘴斜,说不出话。
此时已经回到空间的师徒二人,互相对坐,相顾无言。
作为与普通轮回者略有不同的“代行者”,他们的任务多数时候不会太难,就算难,也不会超出他们的能力范畴。这是因为所谓的“代行者”,其实还有另一个更易懂的称呼,叫做探路人。
首先要保证他们的生存能力,其次要保证他们的调查能力,最后才要保证他们的任务完成度。但单一变量显然是不足以让空间解构出所有的有效信息的,所以空间还需要更多变量,甚至也不必太多,只要一个就够,类似放进沙丁鱼群保持新鲜的鲶鱼,一个疯子、异类、奇葩,就够了。
和做实验一样,它会得到结果,然后根据结果去自己重新构架。
有的时候,世界是一次性的消耗品,有的时候,世界是长久的对照实验组。或许会有人说,这世界上从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但对空间来说,向来是有的,只要拥有充足的能量,就能摆出两个完全一样,一模一样,连每个夸克的位置,每个电子的移动,甚至每个量子观测量的坍缩结果都一模一样的两个世界。
像是把宇宙搓成团再重新炸开好几百次那么多的能量。
“啊,这次也是一样无聊。”
琦玉在心中默默地想着,他其实并不是反感,只是习惯性的去进行描述。这种调查任务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虽然这里有好吃的东西,玩不尽的游戏和能滚上十分钟的大床,但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不是少了点物质上的东西,而是少了点精神上的东西。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因为他玩游戏的时候其实很开心,准确的说,应该是这些物质上的东西缺少了点精神上的要素。
换言之,就是不够真实。
99.999%的真实,仍不是100%的真实。
“杰诺斯,晚上吃什么。”
“嗯……不如吃起司火锅吧,老师。”
“噢~不错嘛。”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日常对话了,其实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情,比如吃东西,比如看看永远也换不完频道的无限无线电视,比如玩玩游戏,杰诺斯就在一旁看着自己干这些无聊的事情,边看边调试自己的装备。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有点愧疚,真是久违了的情绪变化啊。
——————
锦山彰行走在一片漆黑之中,不论自己怎么叫他,都不愿回头。
“锦!”
他拼命地追赶锦山的背影,一遍又一遍地呼喊他的名字,他已经跑的很卖力了,几乎来不及站稳便迈出了下一步,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直到锦山的背影延伸到视界的尽头,再也看不到哪怕一丝丝痕迹。
“锦!!”
桐生一马猛然睁大了眼睛,汗水浸湿了他的病服。望着头顶上一片灰白的医院天花板,神色显得很是迷惘。
“醒了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此时的桐生一马还有些混乱,他刚打算撑起身来,却被自己的动作疼得龇牙咧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心点,才刚上了药,别又把伤口折腾裂了。”
他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绷带,以及身边那个熟悉的身影。
桐生神情激动到近乎不能自已,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锦!你还活着!!”
锦山嘴角一抽,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哈?我说你啊……好不容易从昏迷中醒过来,结果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吗?亏我还那么担心你,难道我死了就好了嘛?”
桐生这时才发现,锦山的身上也满是绷带和纱布。其实他比桐生受的伤更加严重,下半身的大面积烧伤和溃烂,引发了多次感染,几乎就是在和死神抢跑与拉锯的过程中活了下来。
说实话,对于自己能活下来这一事件,锦山到现在也觉得不可思议。
桐生被呛,本就不清楚的脑子变得有些卡壳:“我——我不是……”
看见好友的反应,锦山无奈的叹了口气:“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又没责怪你。”真是的,明明是开玩笑的,结果这个家伙居然当真吧。
“那个……锦,你的伤……”
“没关系的,不用忌讳我的感受,想问什么就问吧。”锦山伸了个懒腰,享受着从窗户透进病房的午后阳光,“医生说可能会留疤,下雨天会有点疼,不过已经很不错了,好歹活下来了不是?”
他又说谎了,这可不是留疤这么简单的事情。“左腿很不乐观,很可能下半生就要离不开拐杖了”“肾脏出现了永久性的衰竭损伤,以后要尽量少运动”这些话才是医生告诉他的现实。比起自己,桐生这小子倒是幸运,几处贯穿枪伤都只伤到了皮肉,这也与阿波野特意避开了动脉有关。除了失血过多身体比较虚弱外,估计很快就能下床活动了。今天已经是他们入院的第四天了,锦山尝试着动了动双腿,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医生说他能坚持下来简直是一个奇迹,不过他对这件事确实没什么实感。除了疼痛还是疼痛,哪怕注射了大量麻药,仍然多次在手术室里疼晕过去,那段时间他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能疼昏过去,因为昏过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也不会去大呼小叫,只是硬撑着咬牙忍耐。
“等等,堂岛组呢?!”
“你现在还能活得好好地躺在医院,你说呢?”
桐生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哈哈大笑起来。
看着精神旺盛的桐生,锦山悄悄回过头去,擦去了自己额上的冷汗,强撑着回应了一个有些苍白的笑容,将疼痛自己隐藏。
抱歉了,桐生。我可能,没办法开车载你去看樱花了。
……
与此同时,二人病房的隔壁,谢祎坤静悄悄地倚在床头的靠背上,床头柜上是不知道谁送来的水果和慰问品。
“看不出来你不单受女人欢迎,还很受男人欢迎?”
“她”这并不是在夸奖自己,谢祎坤可以肯定。桌上的慰问品什么的,其实都是柏木修和世良胜送来的,柏木修是为了表示感谢,顺便来问一问某些“超乎常识”的表现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只能含糊其辞,而柏木修似乎是看出了他另有难处,也不追问,于是最终不了了之。
前两天立华铁一行人也来看过自己,互相聊了两句家长里短,便离开了。他们要去接手堂岛组遗留下来的各类产业,能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看望自己,他其实已经很满足了。
他到现在为止,也只觉得自己是一名过客而已,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之中,又一个人悄悄的离开。他迟早是要走的,这一点他最清楚不过了,也正因为知道自己迟早要走,所以才对已经为数不多的时光分外珍惜。
他是一个恋旧的人,回忆向来是最旧的东西之一。
但对“她”来说,这个世界已经让她的情绪模块不止一次地陷入乱数,像是无数根线乱七八糟地拧了一起,最后系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着实令人生厌。在“代行者”离开后,“她”总算能出来喘口气了。
那孩子的天性是“善良”的,或者说,她是倾向于人间性中的“善良”这一概念的。这依旧是一个未解之谜,哪怕拥有着远超人类所有造物计算量的庞大演算力,她也没办法从不能理解的事物中得到启发。
人类的所谓道德准则,对她们来说本应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但她却愿意牺牲自己的深层意识来帮助“她”躲避来自异端接驳口的二次扫描——或者换个说法,那孩子愿意开放自己的源来帮“她”防御主神空间的强制同化。
“她”的情感比起她,仍然只是拙劣的模仿。就像输出0与1的算式一般,快乐,苦闷,烦躁,甚至心口不一的这些“表达”,只需要算式就能够完成。“她”不是拥有感情,而是模仿出人类能够理解的情感表达方式,并以视觉的形式传递给眼前这个名为“谢祎坤”的载体。
毕竟不是人的东西,怎么会拥有人的感情呢?
52,「探病」
“从你开始出现异状,到你陷入昏厥,大概过了多长时间?”
谢祎坤于是开始回忆,最开始应该是与世良胜等人一同离开日侠连时,他轻松地撕裂了一辆约有五吨重的丰田汽车,真的很轻松,像是撕一张纸。但随后就不轻松了,在维持了大概半路的无力状态后,经由狙击暗杀的催化,形成了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稳定态。
“大概三小时二十分钟。”他没仔细看表,那时候他也没空去看表,光是保存体力和驾驶车辆逃窜就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
听到这个时间,“她”沉默了一会,然后又问道:“假设以一名人类的所有精神活动力当做一单位精神力,请问你知道一基础单位的精神力能够在空气中留存多久吗?”
谢祎坤虽然不明所以,但仍然神色平静:“没有损耗的话,可以一直存在下去……吗?”
“她”点了点头:“很好,既然我们谈到了关于损耗的问题,那就详细分析一下,你觉得这种损耗从何而来呢?更加具体的成因需不需要进行分类呢?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可以达成无损耗的呢?”
说实话,谢祎坤对这些问题一窍不通,他只能通过逻辑推理的方式来得出看似比较挑不出错的大略结论,而对于其具体原理和成因,他是做不到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的。
毕竟,如果拿数学进行类比,那么对于这门“学问”,他还是个连一到十都数不清楚的门外汉,而现在就让他去思考庞加莱猜想,未免有些难为人了。不过这并不是停止思考的理由,人如果停止思考,那么还不如直接迎接死亡。
就在谢祎坤还在思考时,“她”问了一个似乎与上述都无关的问题:“你觉得人有‘灵魂’吗?”
谢祎坤摇了摇头:“这个问题的描述不够严谨,我一不了解这个‘灵魂’的定义与我理解中灵魂的定义是否一致,二不能明确地界定有与无的区别,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我知道,但我们不是在做科学推演,之所以问你,就是希望你单纯地从直觉出发来回答这个问题,你只要做出回答就可以了。”
换做以前,他一定会回答没有。“灵魂”作为一个经常与宗教和玄学牵扯在一起的词汇,多数时候只存在于人们的疯言疯语之中。而与其相关的一切,都对客观现实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
与其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浪费时间,他更倾向于去做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但在经历了多次活生生的异变突起和现实崩塌后,他决定还是谨慎一点,毕竟连穿越世界这种事情都做到了,灵魂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有。”
“哦?为什么这么肯定?”
谢祎坤稍稍叹了口气,思索着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母亲形象,回答道:“只是愿意去这么相信而已,是我自己的主观判断,并没什么依据。”
“你知道人的灵魂脱离肉体后,能够存活多长时间吗?”还不等他回答,“她”已经自顾自的给出了答案:“直接暴露在太阳直射下是七秒钟,在夜晚则延长至六十秒。”
“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吗?”
这其实是很好理解的事情,从小听着灵异故事长大的人,对这些东西总归有些常识性的猜想。兴许科学的解释也是存在的,比如在阳光直射下的不可见光中,隐匿着什么可以中和能量体的射线,不过那只是他的胡思乱想而已。
“因为人的精神力是总归有限的,失去了束缚的同时,也失去了屏障,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中,会像泛滥的洪水一般毫无保留地向外倾倒。”说完,“她”用像是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向了谢祎坤:
“而你,让泛滥的洪水持续了整整两个多小时。”“”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你的精神潜量比常人起码要强上百倍,不,兴许是千倍。”
言及此处,“她”稍顿了顿,然后调笑道:“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是普通人类吗?”
谢祎坤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可能吧。”
他能感受到意识海中的漩涡正在旋转,不断收摄着虚空中的逸散能量,缓缓壮大着自己。以这种速度,它想要得到长足的成长,恐怕需要上百年的时间去维持运转,才会有比较明显的变化。
另一个变化之处在于自己的思维能力和学习能力,他看东西变得更快了,每秒钟能够处理的“字节”——或者说信息量,变得更多了,硬要做比喻的话,他原来的理解力只能算是若有若无的水滴,而现在则变成了足够连贯的水流,几乎足足翻了数倍。
虽然用倍数来衡量脑内活动有些违和,但他的思考回路无疑变得清晰了许多,像是去除了蒙在眼前的迷雾,一切都变得准确精密起来。
还有另一个显著的变化,那就是他现在可以在潜意识里进行永不停歇的思考了。甚至将自己的注意力平均地分散到两件事情上,它们也不会互相干扰。
这种变化就好像是将单核处理器升级到了双核。他尝试着做了一些复杂的分式运算,不必再做完一步然后去等另一边得出答案,双线程的思维方式大大加快了他的运算速度,原先需要足足几分钟计算的问题,他只花了数秒就得到了答案。
这不单意味着他可以一心二用,在专注于同一件事时更能极大地提升思考效率,就比如说16428.267x16428.267这种小数点后三位的运算,他几乎是看到问题的同时就得出了答案是269887956.623289。
逻辑能力上的提升并不明显,看来这种程度的提升还不足引发人类思考模式的革命与质变。“她”撇过头去,叹道:“你这个人真没趣,和你说话实在是太没有意思了。”
“怎么?你也会觉得无聊吗?”
“当然啦,数据人不是人啊?”
这种强词夺理的辩驳毫无说服力,不过他也不会去跟她讨论这些事情,现在不明白的事情,再怎么想也不会变成事实。他不理解“她”,就没有对她说三道四的权力。
“怎么了?你笑什么?”
谢祎坤微微一笑,说道:“没什么,只是像你的这种反应,在她身上很少看到。”
“切……”
“她”还没来得及发牢骚,另外两人就从门外走了进来,无奈之下,她只得先终止了对话。来者正是真岛吾朗与李文海二人,他们手里各提了两大袋东西,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真岛吾朗把帽子一摘,随便坐了下来:“哟,谢小哥,我们来看你了。”
李文海把东西往地上一放,也坐在了真岛吾朗的旁边:“好家伙,东西可真够沉的,你说医院建这么高干嘛啊,连个电梯也没有的。”
看着放了一地的塑料袋,谢祎坤有些不解,问道:
“这些是……?”
“哦,这都是我俩弄得补品,虎鞭牛鞭什么的,正好给你补补。”
谢祎坤嘴角一抽:“这个……好意心领了。”
“那可不心领咋地,反正你也下不了床,我们撂下等会就走。”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流氓习性,来送慰问品都这么流氓,根本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那一袋呢?也是补品吗?”
“那个不是给你的,是给桐生他们的。”
好吧,这回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从那以后已经过了快一个周了,各项事务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风间新太郎的保释正在运作当中。他醒了之后曾经嘱托过柏木修,要带着真岛回归嶋野组,但事后他又从柏木修那里得知,真岛自己拒绝了。
“牧村小姐呢?她没有和你们在一起吗?”
“真琴她,不,牧村小姐她——”
还不等真岛说完,李文海就立刻打断了他:“喂喂喂喂,怎么回事?你那个改口是什么意思?什么真琴啊,叫的那么亲热你小子是想干什么?”
谁知真岛吾朗不但没有反驳,反而有些脸红:“少啰嗦!那种事情怎么都好!”紧接着便要转移话题:“牧村小姐和立华先生打算去美国看一看,说是要去寻找让眼睛重见光明的方法。”
李文海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这家伙,还真是不干脆啊。”
“闭嘴!!!”
看到真岛过激的反应,李文海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这两个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有富有活力,吵架也吵得这么合拍,真不知道该说他们关系好还是关系差。
“不回嶋野组,真的没关系吗?”
真岛吾朗闻言一滞,眼神闪烁,耸了耸肩道:“嶋野老爹还愿意接纳我,我对此十分感激。但毕竟已经是离开过一次的人,再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其实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而真正的原因已经写在真岛吾朗的脸上了。
大概也只有真岛吾朗自己才会觉得他其实将情感隐藏的很好,根本没有人发现他喜欢牧村真琴这件事。
然而其实这已经是路人皆知的事实了,就连风间组门口的看门小弟都已经听说了这件事,更不用提他们这些人——眼睛都快看出茧子了,还要忍耐真岛吾朗拙劣的掩饰,小心翼翼地维护他身为男人的自尊。
53,「堂岛大吾」
真岛吾朗挠了挠头:“宗家……宗家自那以后就再没插手过了,只是派过人来检视收编的进程。”
他似是有些不堪,因为他不愿意提起这些事情。不但他不愿意,那天晚上,所有参与过剿灭堂岛组活动的人,都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对发生的一切缄口不言,仿佛那一整夜的厮杀和死亡,都只是一个痛苦不堪噩梦。好像这样就能忘记仇恨,忘记离别,去迎接属于胜者的灿烂明天。
这种行为像极了鸵鸟,在遇到野兽与危险时,第一反应不是逃窜,而是将脑袋埋到土里,充耳不闻,掩耳盗铃。因为看不见,所以可以当做不存在,因为没人提,所以可以当做从未发生。
对于人类来说,遗忘是极为重要的技能,可以忘记那些不愉快的,痛苦的回忆,给今天和明天留下更多遐想的空间,正是因为健忘,才保护了许多人脆弱不堪的心灵。
谢祎坤看出他不愿多说,草草终止了这个话题。
这才不到一周的时间,在铲除了前进路上最大的障碍之后,立华不动产以摧枯拉朽般的气势飞速扩张,一跃成为整个神室町最大的地产公司,与风间组一黑一白,垄断了神室町99%的土地所有权。
“立华,不,现在应该叫社长了。”真岛吾朗顿了顿道:“社长此去美国,也有进行考察的意思在里面,他说想亲自出去看一看,之后还要再去一趟中国,将老夫人的尸骨带回家乡安葬。”
言及此处,真岛吾朗忽然叹了口气:“”
李文海不以为意,一边挖着耳屎一边说道:“我说啊,你要是真的喜欢小琴,就去跟她说啊,反正大家都认识,你还是她的救命恩人,社长那家伙也不会来妨碍你吧,大老爷们干嘛婆婆妈妈的。”
“你、你胡说什么!!我、我才没有——”
眼看真岛吾朗就要翻脸不认人,谢祎坤只得帮他岔开话题:
“原来的按摩店呢?不再开了吗?”
李文海嘿嘿一笑:“我交给麻将馆的小子打理了,你别看他们平常不务正业,干起活来倒也勤奋得很。”自从那件事之后,他们就各自放弃了本来的营生。李文海卖掉了按摩店,成为了立华不动产的雇员,真岛吾朗也从近江联合的手下脱身,不再是夜总会的经理。
据桐生说,二人在事后很是猛喝了一通,在酒精的作用下完全放飞了自我。真岛在席上击鼓奏乐,狂辫朝天,李文海在一旁嚎起山歌,手舞足蹈,二人从厅前唱到厅尾,从地上唱到桌上,吓得其他的客人四散而逃。甚至有警惕心重的客人报了警,场面立马乱作一团。
这两人也是默契,真岛抄起啤酒瓶就给前来了解情况的警官脑袋开了瓢,当场见红,李文海也不示弱,上去拿住人便是一口,这不打拳专咬耳朵的酒疯,极有泰森的神韵。
二人就这样在看守所里待了三天三夜,吃的不如狗还睡的不如猪。在柏木修与立华铁的多方调度下,总算是把这两人弄了出来。都说逆境最易催生友情,也不知道在牢里聊了些什么,他们出来后就形影不离,无论到哪里都是两人一起,竟然连袜子都是买双份的。
男人的友谊,真是深邃似海。
“总、总而言之!今天就先这样吧!我们走!”真岛吾朗说罢,也不理哈哈大笑的李文海,伴着震耳欲聋的笑声,一个人偷偷溜之大吉。李文海站起身来,朝着谢祎坤摆了摆手,也离开了房间。
望着摆了一地的慰问品,谢祎坤感觉有点头疼。
毕竟他早晚都是要离开的。
“你还在吗?”
“当然。”
“她”从无形的虚空中现出身形,空间泛起阵阵涟漪。谢祎坤从医院的床头柜拿出一管透着暗红色的玻璃针剂,犹如DNA一般的二重螺旋中,流动着看上去略显不详的液体。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见到此物,“她”的眼中不禁掠过一抹嫌弃。她当然知道,她不但知道,还记得很清楚,就是这个东西携带的“病毒”入侵了她的中枢数据,几乎只差一点,她的外部防御就会被彻底解离,同化到位于不知名处的异体当中。
“稍等。”
「虚空基因组」无风自动,浮在空中,一时间,数据闪动,异彩连连,一环又一环的蓝光从头到尾快速扫过,不过眨眼的功夫,一切异像具都停息,针筒也从空中掉了下来,落在谢祎坤的手中。
“怎么样?”
“完全解析遗传算法的科技产物,通过靶向素实现的基因优化与改造工程,以动静脉注射方式的方式直接参与应用,属于药物的一种。不过里面还有些物质属于神秘学造物的范畴,参照不够,没有工程基础,我目前也不能断定究竟是什么作用。”
“也就是说,是无害的吗?”
“不一定,同理也可以应用在基因病毒上,以靶向素触发的不可逆编译将会直接参与遗传物质的更迭,彻底改变蛋白质的合成方式,引发比癌症更全面的病变改造。如果是这种可能性的话,你作为普通人类进行注射,能活下来的几率将会是0%。”
又是不一定吗?
“究竟要不要注射,还是看你个人的选择。作为你的共生体,我建议你还是再观察一段时间,不要草率决定。”
“你现在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如果注射后再引发什么意识上的强烈刺激,很有可能产生无法预料的变化。最近也不要再动用精神力了,否则刚刚形成的稳定态会功亏一篑的。”
“我知道了,先收起来吧。”谢祎坤将其随便一抛,“她”所在的空间便泛起了涟漪,像是沉入海底的石子,被轻而易举的收摄进不同纬度的广袤空间,消失无形。与芙蕾雅不同,“她”的行动都是由自己来支付能量的,就比如说刚刚这个动作,他就明显的感受到了体力的流逝。
而与以往相比,这次却略有不同。比起体力的减少,他还感受到了精神上的些许疲劳,虽然程度极轻,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就已经缓解,但精神力的流逝无疑是存在的。
“虽然我对你身为人类进行的社会活动没什么兴趣,不过还是有一个问题需要确定,以便日后判断你的行动。”“她”望向谢祎坤,看起来毫无感情:“你觉得你现在做的事情,能够被称为‘正义’吗?”
谢祎坤摇了摇头:“活着的人,必须要对死去的人负责。”看着一望无际的晴朗天空,如是说道:“仅此而已。”
——————
午后二时,烈日炎炎。
自那日探病之后,又过了一周有余,风间新太郎已经被保释出狱,作为代理的柏木修则退居二线。桐生已经出院,生龙活虎,除了要按时换药,一切几与常人无异,但锦山的情况却仍然不容乐观。这个善意的谎言,不知道还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世良胜的日侠连因为宗家来援,反而没什么损失。但暴露了世良这个潜在的盟友,会中的别家对于风间新太郎显然多了几分忌讳,只能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置于明处兴许也并非坏事。据说为了安抚日侠连,风间新太郎也给出了相应的价码,至于究竟是什么,那就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了。
立华此刻应该已经和牧村真琴一起到达了美国,日本这边的事物则交给了尾田纯处理,真岛和李文海二人成了受雇于企业的正经人,说白了也只是替他跑腿而已。
风间组事务所,今天也在挂牌营业。
事务所的门口,两名看门的小哥有说有笑,显然是正在偷懒。
“今年怎么这么热啊,这都快十月了,我还穿着短袖呢,这也太糟糕了吧。”
“不是说有什么全球变暖吗?”这天杀的鬼天气,快燥的他说不出话了。
“哈?那种鬼话你也信的?要是真全球变暖,我们早就让淹死了好吧。”
“诶诶?原来是假的吗?我老妈还一直准备着防海啸的措施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傻了吧你?那些无良政客的话你也信的。”
就在二人打趣的同时,一名少年从门口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张扬跋扈,目中无人,一开口就语出惊人:
“让风间新太郎出来见我!!”
……
“怎么了桐生,要出去吗?”
桐生点了点头,道:“嗯,我等会去医院看看锦那家伙怎么样了。”
忽然间,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声,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大个子!放我进去!!”
“哈?你是哪里来的小鬼,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家去!”
“你给我听好了,老子是堂岛大吾!!是要成为东城会下一任会长的男人!!”
“哈哈哈,小朋友,牛皮可不是你这么吹的。”
柏木修不明所以,问旁人道:“怎么回事?”
“是,大哥,似乎是有个小鬼想要硬闯上来,还说要见风间组长。”
54,「少年的幼稚」
“要见大哥?”
看上去二十出头的跑腿小弟躬身行礼,毕恭毕敬的说道:“是的,不过请您放心,我们马上就让他离开,绝不会干扰到大哥的休息的。”
风间新太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打了个哈欠,困意十足的说道:“是谁想要见我啊?”
柏木修见到从办公室出来的风间新太郎,显得有些不安:“大哥!您怎么起来了,请您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们就好了。”
风间新太郎摆了摆手,制止了柏木修的行礼:“修,看来年轻人总是充满了活力啊。你还记得吗?年轻的时候,我们也经常去捉弄附近的邻居,按了人家的门铃撒腿就跑,还笑的那么快意,不曾想这才一转眼的功夫,我们也都老到变成被捉弄的对象了。”
“老爹,打扰了您的休息,实在是万分抱歉。”
桐生语中带着歉意。
“嗯,无妨。”捱过刚起床的那阵疲惫,风间新太郎又重新恢复了那个古井无波的样子:“锦山的状况如何?”
桐生面露难色,似是有难言之隐:“不太乐观……”
自从堂岛组覆灭之后,桐生就加入了隶属于养父的风间组,成为了其中的一员。这一方面是堂岛组覆灭后,神室町再无别的势力的原因,一方面也有风间新太郎准备将桐生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考虑。
但继承者的候选,本来是有两个的。无论桐生还是锦山,都是非常优秀的孩子,与他们一起度过了童年的风间新太郎,更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点。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这两个孩子都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
锦山性格沉稳,善于分析,但也因此看不起别人,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容易变得傲慢,在他难以承受的刺激之下,一定会走向极端。桐生性格正直,古道热肠,毅力和根性俱佳,能忍能拼。这两个孩子分别完完整整的继承了他性格之中的两面,不得不说是一种天注定的巧合。
看似水火不容的两种个性,却完美的在“风间新太郎”这一个体上无缝融合,构筑成了另一种人格,一种被称为“枭雄”的罕见人格。在不同的人面前,他可以有截然不同的性格切面来应对,这样的面具戴的久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但对风间新太郎来说,这完全不是值得担心的事情。
既然分不清楚,那就全盘接受就好了,二十年前,那个骁勇善战的年轻人是自己,年过四十,这个老谋深算的中年人也是自己。气势凌人的傲慢是自己,温和谦让的忍耐也是自己。
只要能达到目的,他就是一块橡皮,捏成什么形状都由自己决定。
“医生说锦还要再调养很长时间才能出院,我本来以为他受的只是轻伤来着,但是……”桐生一马言至此处,脸上不禁浮现出愧疚之色。他将锦山的伤势归咎于自己的鲁莽,而锦山对他隐瞒病情,则更加深了他的自责。
“不必自责,想必锦山如果知道,也不愿意看到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再无更改,后悔也没有用了。”
“谢桑……”
风间新太郎眉头一挑,微微一笑。谢祎坤已经说了他想说的话了,桐生在面对珍视之人的问题时,处理方法仍然不够冷静,总是意气用事,靠着感情做出判断,当然,亲力亲为自然是很有向心力的,但也容易引发事端。
“让外面那个小子进来吧,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小子竟然敢来这个风间组本部见我。”
“是。”报信的小弟才刚刚行礼退下,就听楼底下就传来了一阵异常孩子气的无聊争吵。
“放开我!!!你们都给我等着!老子可是未来的东城会长!!到时候你们这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哈???”
看守门庭的另一人又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这小鬼还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啊。”
就在此时,柏木修亲自走了下来,见到还在组员怀里挣扎的堂岛大吾,竟搞得几个大人狼狈不已,不禁笑出了声。
“大——大哥!”
“不要紧吧?”
“是,是的!除了这个可恶的小鬼以外,一切正常!”
柏木修点了点头,摆了摆手道:“把他放下来吧,老大要见他。”
看门小哥神情一滞,似是在反应什么:“老大……?”紧接着他一瞬间汗毛倒立,这才反应过来,能被柏木修称为老大的,只有风间新太郎而已。思及此处,他连想都没想就撒开了手。
堂岛大吾被一下子摔倒地上,捂着屁股滚来滚去。
“好痛!你这家伙干什么!!”
柏木修站在一旁,反而觉得有趣,于是逗他道说:“就凭你大放厥词这一点,要不是看在你是小鬼的份上,早就被人把手脚都打断了。”
堂岛大吾闻言,不禁打了个寒颤,但仍然强撑做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你胡说!我分明听说风间组是极道中的义杰,是不会主动杀人灭口的!”
却见柏木修眉头一皱,脸上的伤疤狰狞异常:“啧……小鬼,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啊?”
堂岛大吾见到眼前的大人神色突然可怕起来,不禁变得有些畏畏缩缩,但还是在求胜心的驱使下站稳了脚跟,大声吼叫着为自己壮胆:“干……干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然而此刻的声音比起他刚来时,已经是小了许多。
柏木修把声线一沉,沙哑的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你想死吗?”
“噫——!”堂岛大吾浑身一颤,倒吸了一口凉气,丝毫不敢吱声。“在喉咙里一口一口塞进水泥,一开始还不会有什么问题,等到水泥凝固,你的喉管会被黏成一整块不能吞咽的,无法呼吸,无法呼救,只能在窒息的痛苦中沉默着死去。再把你扔到公海里去,因为水泥很重,会把你沉到海底,没有血迹,也没有指纹,警察只会当做失踪处理,像你这样没人要的小鬼,根本就没人理会。”
两人一大一小,就这样互相对视。
“啊!”
“哇——!!!”
堂岛大吾被柏木修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项链不要钱的往下掉,捂住脑袋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在怕些什么。到底还是小孩子,稍微吓吓便嚎啕大哭,只是看那样子,却也不像全是被吓成这样的。
柏木修见状则哈哈大笑,二话不说随身一抱,扛起堂岛大吾就上了楼,那样子像是扛着一条又宽又大的湿毛巾,眼泪滴滴答答落个不听,走在楼梯上也是哭声不断。柏木修越是笑,堂岛大吾哭的就越是厉害,而他哭的越是厉害,柏木修反而愈发开心。
桐生看着抗人上楼的柏木修,嘴角一抽,不知在想些什么。
柏木大哥,这算是喜欢小孩子的表现吗?
到了风间新太郎的独立办公室,他便把人放了下来,笑道:“这就是那个小鬼了,我稍稍教训了他一下。”
谁知堂岛大吾还是只哭不说,也顾不上仔细看身边都是些什么人了。谢祎坤见状,上前摸了摸他的头,又掏出纸巾替他抹了两把眼泪,这才稍稍好些。
“小鬼。”
“干——干什么,我、我——”堂岛大吾一边抽泣,一边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倒也有几分童真童趣的可爱。
“我不想死!!哇——”一提到死,也不知道他自己脑补了写什么,哭声又大了起来。桐生脸色为难,有些无奈。他向来是不擅长对付小孩子的,尤其是男孩子,倒是不是说他不喜欢小孩,只是他不懂得和他们该怎么相处。再大一些,十四五岁的孩子,他倒是很有共同语言。
“哈哈哈哈,小鬼,你不是要见风间新太郎吗?”
堂岛大吾听到这话,渐渐息了哭声,他抹了抹模糊不堪的双眼,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男人,眼前这个名为风间新太郎的男人。隔膜的抽泣一时间还未缓过劲来,但他已经不再流泪了。
“你……你就是——”
风间新太郎面色如常,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他不像柏木修那样有闲心去调戏小孩子,也不像桐生那样束手束脚。若说这里唯一与他相像的人,就只有同样平静的谢祎坤了。
只不过,他是冷漠,而谢祎坤则是平淡。
“小鬼,说罢,你究竟有什么事情。”
虽然语气中没有任何的不耐烦,但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体会到了话中的深层含义,所以也没有人会觉得觉得浪费这个人的时间是一件可以去做的事情,包括了还在啜泣的堂岛大吾。
他双膝一曲,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那声音又沉又响,不禁让人浮想联翩,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小鬼,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和决心才做了这样一件事情。
然而他一开口,就惊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请您教我复仇的方法吧!!”
55,「不漏痕迹的处理方式」
风间新太郎稍微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小鬼,指尖在桌面上有节奏地一起一落,又起又落。他沉默着,眼神却突然间变得锐利,给人以无形中的压力。
“小子,抬起头来说话。”
堂岛大吾跪在地上纹丝不动,面朝瓷砖,自然也看不到风间新太郎的表情。他实在是太害怕了,害怕到必须以这种方式来躲避眼前的大人。强打起精神,嘴里仍然振振有词:
“我不!你们今天不答应我,我绝对不起来!”
柏木修与桐生面面相觑,似乎还不明白眼前的状况。
“是吗,那你就在这里跪着吧。”
堂岛大吾似乎没有意料到风间新太郎会这样回应他,有些迷惘的说道:
“诶?”
眼看风间新太郎就要离开,堂岛大吾这才急了眼:“等等!等等!那答复呢?!”
风间新太郎面色如常,对堂岛大吾的话视若罔闻:“修,把他留在这里待着。等他什么时候脑子清醒了,再放他出来。”说罢,头也不回便走了出去。
柏木修不明白风间为什么突然变脸,但仍然忠实地执行了老大的命令。在堂岛大吾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众人依次退出了房间。
并且上了锁。
桐生仍然一脸迷惘,他听着房间里那小子已经开始踹门了,想必不大吵大闹一阵是不会停下来的。他搞不懂老爹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于是等着老爹亲自给他解释。谢祎坤心中微动,问道:“那孩子,是……”
“那小子叫堂岛大吾,是堂岛宗兵的儿子。”
柏木修听到这个消息,瞳孔微扩,缓缓发散,好一阵子才重新聚拢,回过神来:“……他就是?”
在得到风间新太郎肯定的答复后,柏木修两眼微蹙,说道:“……有点棘手啊。”
“怎么?堂岛宗兵不是已经死了吗?”桐生一点也不明白,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堂岛宗兵现在已经是棺木里的一具尸体,堂岛组现在也早就分崩离析,按理说不会再有能威胁到他们的存在了才对。
风间新太郎沉默不语,没有回答。而提到这个问题,柏木修也没有了刚刚逗小孩的兴致,一个人坐在办公椅上,思考着该如何处理这个烫手山芋。
在门的另一侧,堂岛大吾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房间里,对着铁质的保险门又踹又打。然而不用说铁质门了,就算是木质门,也不是一个少年人的力气所能撼动的。
“可恶!!你们是什么意思!!”
“开门啊!给我开门!”
看见老爹和柏木大哥的严肃表情,桐生的思维又不受控制地跑向了另一个极端。难不成这个小鬼很重要?掌难道他掌握着什么堂岛组的机密不成?那复仇又是怎么回事?为他老爹复仇吗?就凭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
想不明白,无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重要的并不是小鬼本人,而是这个小鬼所代表着的另一类人。”风间新太郎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说道:“即便是堂岛组先动的手,即便是我们这一方占理,即便我们看起来像是正义的一方……”
“但这些事情,真的重要吗?”
桐生闻言,不禁眉头一皱,似是不解其意。
“这个小鬼代表的是,以堂岛宗兵家眷为首的,整个堂岛组遗留下来的冗杂人员,他们之中有的是组员的父母,有的是组员的子女,虽说参加极道的人大部分与家庭都有冲突,要么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但仍然有一部分人是他们家庭的支柱。”
“但那也没必要这么重视吧?抚恤金不是已经都由堂岛组的资产中拆出来分给他们了吗?”在桐生看来,这完全就是不必要的担心,但老爹如此重视,一定有他的理由。
“你觉得一个十二岁的小鬼,从哪里能打听到风间组的位置和我的名字?”还不等桐生回答,风间新太郎又接着说道:“组内是严禁向外人透露这些情报的,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真的有人把这些消息告诉了别人,那这个小鬼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觉得堂岛宗兵那样的人,会跟自己的儿子说这些事情吗?”
“那究竟是谁告诉他的?”
一旁的谢祎坤则帮桐生回答了这个问题:“是宗家,大概。”
但桐生还是有些倔强地坚持着自己的想法:“不就是一个小孩子吗?这有什么值得我们提防的?”
风间新太郎没有回答,反而望着桐生笑了笑:“桐生,你有想过当父亲是什么样的感受吗?”
“啊?”桐生一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竟没能明白风间老爹这句话的深层含义。
“那个小鬼,就交给你照顾了。”
“啊?!!!”
——————
“我不管!我要变强!!”
堂岛大吾看着这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小房间,心中苦楚。他们家原来的房子是很大的,特别特别大,他第一次住进去的时候,甚至迷了路,因为找不到厕所而急的哭了出来。
本来是非常丢人的青涩回忆,但现在想来,却也不觉得怎么丢人了,他总是想哭又哭不出来,但现在,比起这几日的恍惚和难过,就连这种丢人的感觉都变得珍惜起来。
因为他再也没有机会去体会了,无论是在自己家的房子里急到满头大汗,还是没日没夜的等不会回来的父亲。他对那个地方的记忆,已经被彻彻底底的单方面终止了。
他不能再住在那里了,那里也不再是他的家了。从橱柜中带出来的玩具,也都被人随手丢弃,那本来是他最喜欢的玩具,一个有些旧了的假面超人的玩偶,一个人的时候,它就是他的英雄。不过它碎了,裂成了两节。明明自己和这家伙说了那么多心里话,它却到最后也没能活过来,跟自己说哪怕一句话。就像那些人说的一样,只不过是个塑料小人而已,只不过是个廉价的劣质品而已,根本没什么值得伤心的。粘起来又如何,它已经碎过一次了。
每每当他想到这些已经成为既定事实的突变,他就没来由的感到难过。只不过是简简单单地一早醒来,一切却都发生了变化。这其实并不突然,就像每一个未雨绸缪的计划一样,总是会一闪而过的,那个最差的结果。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父亲的职业。
同学的畏惧,家长的畏惧,甚至老师的畏惧,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是如此不同,甚至包含着些许深切入骨的厌恶。他真的不明白,他很想说,他和父亲是两个不同的人,是的,堂岛大吾和堂岛宗兵是两个不同的人。
不要用那种看怪物的眼神看我。
桐生实在是头疼的厉害——这并不是说他患上了什么过劳引发的偏头痛症,倒不如说如果真的是那样就太好了,太轻松了。眼前的这个十二岁的男性生物,简直比偏头痛还要让人难受一百倍,一千倍。
“那个……你要吃点东西吗?”
堂岛大吾充分发挥了熊孩子不听人话的特性,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车轱辘话:
“我要变强!!!”
气势倒是不错,只不过堂岛大吾因为不争气的肚子,导致他的要求,或者说胁迫,完全没有什么威慑力。有威慑力就怪了,这小鬼的大腿还没有桐生的小臂粗,真真正正的胳膊都拧不过大腿。
咕噜噜噜——
桐生嘴角一扬,面露笑意:“我去找点东西吃,你等下。”
堂岛大吾涨红了脸,却强撑道:“胡说!我才不饿!!”
咕噜噜噜——
“我、我知道了……你!笑什么笑!不许笑!”
果然,还是小孩子啊。
虽然从刚开始他就很在意了,不过碍于两个人的关系之特殊,他并没有问太多敏感的问题。好不容易让这个小鬼安静下来,要是再搞得鸡犬不宁,他可受不了。
桐生一个人厨房里忙的火热,手忙脚乱,满头大汗。把握不住该放多少调料,完全是放多放少是个缘。这是他历时半年后的又一次亲手下厨,每到这时,他就开始无比怀念谢祎坤的料理。
“做好了做好了。”
一盘状似焦炭的奇妙物质被桐生装盘端出。
堂岛大吾看见盘子里的不明物质,整个人都凝固在了榻榻米上。明明是大夏天的,却好像有阵阵阴风吹过,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大叔……这、这是什么?”
“啊,红烧排骨。”桐生神色如常,“还有啊,不要叫我大叔了,我才大你九岁好吧,叫哥哥!”
堂岛大吾满脸震惊:“不是吧大叔?!你看起来都三十多了啊?!”随即又回过神来,“不对啊!这不是重点啊!这一盘像煤一样的东西真的能吃吗?”
桐生拍着胸脯保证道:“当然能了!我吃给你看啊。”二话不说就动起了筷子,大口朵颐。
糟糕了,超难吃。
看着桐生吃瘪的表情,堂岛大吾顿时做到了对这道菜的味道心中有数。
56,「不相称的关系」
二人一大一小,对着一盘不可名状的物质干瞪眼,谁也不说话。
对桐生来说,这可是他半年来第一次亲手做的料理,虽然品相不佳——可能、大概味道也不怎么样——不过就这么倒掉实在是太浪费了,就这样硬塞给这个小鬼也有点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毕竟连自己都不能下咽的东西,给小孩子吃实在是有点过分。
自作孽不可活,看来只有委屈一下自己的胃了。
虽然卖相不好,味道欠佳,不过好歹是熟了的。他大概对食物也就这点追求了,熟了就行。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实在是没有什么先见之明。其实生的也没问题啊,要是做的不是排骨而是鱼,那就简单多了,随便做个什么刺身,再倒点酱油和芥末,这顿饭倒也说得过去了。
“不好意思啦,这个……这个就留给我吃吧。”桐生挠了挠头,对于自己硬出头的结果很是惭愧,他把盘子往旁边一推,然后问道:“等下我给你订外卖吧,你想吃点什么?”
虽然风间老爹把这个小鬼强塞给了自己,不过他并不讨厌眼前这个少年,也没觉得这个小鬼是某种负担。和他以前一样,都是没人要的孩子而已。
甚至于说,这个小鬼比他还要更可怜一些,他生来就是孤儿,也根本不认识自己的父母,对家庭更多的是隔着一层不清不楚地美化和向往,而老爹、锦还有由美则填补了他先天上的家庭缺失,带给了他如家一般的温暖。
一开始也并不是为了什么目的而选择了老爹,只是孤独的人如果不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就真的活的太寂寞了。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反而又能理解这个男人了,只是老爹并不会单纯的为了个人的感情而做一件事,就算其中包含着情感的倾向,背后也一定蕴含着现实上的考虑。
就比如他们这样无父无母的孩子,其实是绝好的继承材料。从千百个孩子中挑选出最为中意的人选,然后理所应当地给予恩惠,收拢人心,最后领养他们。以前的时候,他是绝对不愿意这样去想的,他觉得这是在侮辱那个男人,是不正确的卑劣的行为,甚至是令人作呕的。
但站在风间新太郎的角度来说,却是完全的合情合理。老爹是不会感情用事的,所以当他要感情用事时,其实已经不能被称为“冲动”或者“一时兴起了”来形容了。
风间新太郎会找一件最符合自己利益需求的事情,并把这些他看来不必要的情感都灌注在其中,如此一来,这些无处安放的真情实感,反倒是起了更加不错的效果。
起码年幼的桐生一马,一直都相信着那是他的真情实感,并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报答。那也确实是那个男人的真情实感,甚至于说纯粹至极也不为过,只不过比起单纯的演技,他抒发情感的方式略有不同而已。
堂岛大吾则拥有着桐生所没有的一切,或者说,他曾经拥有着桐生所没有的一切。这个曾经的意思是,没有任何人愿意收养眼前的少年,也没有任何一家福利机构愿意为他提供吃住,而这一切都拜堂岛宗兵的职业特殊所致,普通老百姓害怕着莫须有的报复,并把这个孩子视为灾星。
所以,他现在已经是孑然一身的流浪者了。
堂岛大吾并没有说出自己想吃什么,这并不是因为他不饿,恰恰相反,他已经整整一天没吃过东西了。两天前,他孤身一个人吃饭时,无意中展露了身上为数不多的财富,于是也因此被路上小混混趁火打劫。
他被抢走了身上的最后一分钱,而那本来是他这个月的生活费。双肩包里的东西被无情的倒在地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珍惜,但那里面的东西,玩具,用过的钢笔,一家人为数不多的一张合照,每一样都是他的宝物。
它们被随意践踏,肆意丢弃,只留下一地狼藉。
都说困境使人成长,堂岛大吾觉得不对。是困境中自己的愚蠢使他成长了,起码他自己是这样想的。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绝对,再也不会把大面值的日元明目张胆的拿出来了,尤其是在他身边还没有大人的情况下。可惜的是,生活不会重来,所以也只能尽情后悔。
“不用那么麻烦了。”
戳了戳龇毛的劣质一次性筷子——桐生家里只有这种筷子,他平常也不会做饭,自然用的是餐馆里送的筷子——堂岛大吾抄起一块不知道能不能吃的物质,放到嘴里进行着机械的咀嚼。
随即他便捂住了自己的嘴,因为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他一定会吐出来的。
桐生干笑两声,装傻充愣:“……我觉得还能吃啊,哈,哈哈。”
堂岛大吾把筷子狠狠拍在桌上,猛地跳了起来:“大叔!!你的舌头是铁做的吗?!”
这话倒也不错,桐生确实是对吃没什么要求,毕竟从小如此。对一个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来说,他也没有要求味道的资格,不饿肚子就已经心满意足谢天谢地了,结果到最后就演变成了“能咽下去的东西就都能吃”这种节俭到抠门的想法。
一看装不下去,桐生只得叹了口气:
“哎。”
这可怎么办,揭不开锅了。
其实这完全不是他的责任,他也对眼前的少年没有任何法定的责任,像那些随处可见的亲戚一样,互相推卸责任,将这个小鬼扔到一旁才是正确的做法。他们明明没有任何血缘上的联系,但桐生一马就是这样的人,真心诚意地相信着义理的存在,尊老爱幼是应该做的事情,眼前这个小鬼确实是有点讨厌,但桐生也不能让他饿着肚子。
如果大人对孩子连这点基本的宽容都没有,那未免活的太过失败了。然而就在桐生一马以为自己又做了错事时,眼前的堂岛大吾却又重新拿起了筷子,气闷闷地扒起饭来,那气势仿佛是要将整个碗连数吞下,甚至连嚼也没嚼,直接就咽到肚子里去。
并不是堂岛大吾出尔反尔,更何况他一个孩子,出尔反尔又如何,出尔反尔可是孩子的特权。话虽如此,真实的理由则是,他真的实在是太饿了,饿到连这种魔鬼的毒药都能凑分一下,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放在以前,堂岛组还未式微之时,他一日三餐可谓是极尽奢华,吃一碗倒一碗也不带重样的。不但吃的东西是如此,衣食住行哪一样都是堂岛宗兵所能给他的最好——堂岛大吾需要的不是这些,感情上缺失的东西,永远也没办法用物质来代替。
即便堂岛大吾今年只有十二岁,他也已经清楚的意识到过去的日子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如果不是风间组的人收留他,如果不是桐生给他做东西吃,他还会继续饿着肚子。这么一想,嘴里像碳一样的食物倒也能够下咽了。
桐生抖了抖眼,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幕。他本以为堂岛大吾会继续大吵大闹,结果这小子刚刚还说难吃,现在就动起筷子来了。作为一个有自知之明的大人,桐生深知自己的料理是难吃的,不单难吃,而且非常难吃,难以下咽,尤其对谢桑这样的人来说,自己的料理恐怕喂狗也没人吃。
也不知道是顾忌他的自尊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眼前的这个小子明明是在强迫自己吞咽,却只是简简单单抱怨了一句,别的什么都没说。无论堂岛大吾的初心如何,但这个行为无疑让桐生心中一暖。
这家伙似乎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不懂事。
两人互相无话,就这样吃了顿饭,味道暂且不提,气氛倒缓和了不少。堂岛大吾也不是原来那个不通人情的小少爷了,长达三天的流浪生活已经让他成长了许多,虽然表面上待人接物还有些许傲慢,但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自己从不比别人高贵,更没有对别人傲慢的资本。离开了家庭,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毛头小子而已。哪怕他不愿意接受,但冰冷的现实摆在面前,他接不接受也没有意义,就算他再怎么抗拒,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
肚子好疼。
堂岛大吾捂住肚子,看着眼前若无其事的桐生,嘴角一阵抽动,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大概也只有像桐生这么迟钝的人,才能完完整整地消化掉那些不明物质吧。
此时桐生却眼神一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三五步就跑到了厨房里,也不穿鞋,打开冰箱就是一顿翻找。桐生也是猛然想起冰箱里还有其他东西,这个蛋糕本来是谢祎坤买给芙蕾雅的礼物,因为没有吃完,所以就放在这里。
“喂!冰箱里竟然还有蛋糕啊,你要吃吗!”
话音刚落,堂岛大吾咬紧牙关,握紧双拳,痛恨而又悔恨地锤击着自己的大腿。
你为什么不早说?!!!
57,「幸存者的沟通」
“那个……”
桐生一脸愧疚,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你没事吗?”
“我现在这个样子像是没事的状态吗大叔!!啊?!”
果然一切问题都是经济问题。如果不是没叫外卖,家里就不会没东西吃,如果家里有东西吃,桐生就不会亲自下厨,如果不是桐生亲自下厨,他也不会现在捂着肚子动弹不得。
即便忍受着疼痛,堂岛大吾仍然留有余力,于是他拿最后的力气诉诸于口,幽怨的眼神饱含恨意,用极为情绪化的语气对着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破口大骂。当然,他很快就闭上了嘴,因为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要说胃痛的程度,其实还不如前两天被小混混勒索时一脚踹到肚子上要疼。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胃都要被呕出来了,那种深入脏腑的疼痛翻江倒海地传递在每一根完好的神经当中,让十二岁的堂岛大吾真的这么认为,并且信以为真,害怕在下一秒的呕吐物中看到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很害怕,甚至害怕的不敢动弹,可能还在发抖吧,但他自己已经不知道身体在做些什么了,嘲笑声,踢打,戏谑的笑脸,拿着钱扬长而去的背影,和倒在垃圾箱旁边的自己,实在是可怜又难看的景象。
堂岛大吾抱紧了手里的塑料人偶,却不敢太过用力——它,或者说他,已经是折断过一次的了。于是堂岛大吾用身上最后的零钱和物件买来了一瓶胶水,小心翼翼地将它重新黏在了一起。
“大叔,我肚子好疼。”
堂岛大吾蜷成一团,用奶声奶气的声音诉说着自己的痛苦,无助而又平静。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卸下心中的戒备,流露出像孩子一样的天性。
榻榻米上铺着床褥,仍然不能称之为柔软。但这已经是桐生能做的最大程度的努力和关心了,一个对自己都粗糙无比的人,绝对不能指望他对别人的照顾会是什么纤细的温柔。
桐生着急地说道:“不要紧吗?要去医院吗?”
堂岛大吾看着桐生焦急地神色,扯着被子捂住了自己的脸,开心地笑了笑。他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关心自己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个道理,他已经在数天的流浪生活中清清楚楚地体会过了。
这是他小小的任性,哪怕是十二岁的孩子,也已经能清楚地分辨出谁对自己是真心诚意地好,谁对自己是另有所求了。像大叔这么迟钝的人,可能也不会发现自己是故意的吧,虽然他的肚子确实很疼就是了。
有的人确实是诚心诚意的在对他好,只不过有的人也成功的利用了这种诚心诚意,并将自己藏在了幕后。
而站在桐生的视角来看,堂岛大吾并没有回答他,而是把身体蜷了蜷,一言不发。这大概是讨厌自己吧,桐生心想,毕竟硬要给人家做菜的是自己,让人家吃坏了肚子的也是自己,怎么看都得负全责才对。
奇妙的误会就这样促成,两种出发点截然不同的沉默在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间中压抑蔓延。堂岛大吾在想自己该说点什么话题好让大叔不那么担心,桐生也在想自己该说点什么才能补偿少年纤细的心灵。
“虽然从刚刚就很在意了,不过,那个人偶……”
“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真的是相当生硬的搭话,更加生硬的是,对话的对象还是一个躺在床上的病人。这个病人的身份还有些特殊,起码在桐生看来,他们其实是仇人关系,在这孩子父亲的死亡这件事上,他同样也有一份责任。
“嗯,假面超人可是很厉害的!”
意料之外的乐天回答。而堂岛大吾一提起假面超人的话题,嘴中就开始说个不停。他跟自己讲各种各样的招数,说帅气的招式是英雄的特权,讲正义必定战胜邪恶,说他以后也要成为正义的一方,讲他觉得哪个坏人特别讨厌,哪个坏人有点可怜。
桐生一句也听不懂,但眼前的孩子眼神是如此认真,他觉得自己必须认真倾听。
堂岛大吾最后讲到了自己。
“老爹,一直都很忙啊。”
桐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也不是在埋怨他啦,只是……妈妈很早就离世了,家里就只有我和管家爷爷而已。”堂岛大吾盯着床边的人偶,并没有去直视桐生的眼睛。似乎他口中的家庭,是一个不能轻易视人的话题,而亲情,则更是一种需要偷偷摸摸描述的感情。
“所以,其实他死了,我还挺伤心的。”堂岛大吾用被子捂住自己的头,隔着一层被子传出来的声音模糊而又绵长,却有种奇妙的感染力,“葬礼上,好多人都在哭呢,其实我也哭了,但没有他们哭的那么伤心。”
“我觉得他们每一个人和老爹在一起的时间都比我长,所以也理应更伤心些才对,但为什么非要是我不行?这不是很奇怪吗?”他的语调中带上了哭腔,“我明明已经好多年都没跟他说上一句话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会带我去家旁边的公园荡秋千,那个时候妈妈也在,那是我能够记事起记住的和他们有关的第一件事。”明明是强撑着的坚强,听起来却只有寂寥:“可能也是最后一件呢。”
“对不起啊,大叔,说了些奇怪的话……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说这些呢,哈哈哈。可能说出来就会好一些吧,这是管家爷爷告诉我的,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大叔,真的。”
桐生一马盘起了腿,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绪,打断了眼前少年笨拙的遮掩:“我从小没有父亲,是和兄弟一起长大的。”“孤儿院那个地方,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坏,但也没有宣传的那么好。勉强能吃饱的程度吧,平时清汤寡水,也是靠着好心人的接济才能吃顿好的。锦山,锦是我在孤儿院里的朋友,也可以说是兄弟吧。”
“如果说谁能体会你的难过,那个人肯定不会是我。如果说谁最没有资格来向你说教,那个人也一定是我,因为我根本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我有的只是养父,和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们组成了家庭,我和锦山并非由他而生,他也不会单纯的为了我们活着。”
“风间老爹对我很好,我也竭尽所能的报答他,以前我以为这样就已经是最正常不过的父与子的关系了。”他顿了顿,有些迟疑的说道:“我现在觉得不是这样了,虽然我还没法确定。不过,即便确定了也没有意义,该怎么做就该怎么做,不会改变的。”
“我不会劝你要坚强或是别的什么废话,有的人天生是受不得挫折的,他们往往一蹶不振,从此再也无法面对生活。也有的人天生就是要受折磨的,他们过得不幸,生活不如意,仍然在活着,为了活着而活着。”
“前者有前者的幸运,他们不必再找寻自己的意义了,他们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些问题再他们死去的那个瞬间就都有了答案。后者也有后者的愚蠢,找不到问题的答案,只是一个劲地绕着圈子,到了老死又开始后悔,开始遗憾,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对。”
桐生言罢,用异常认真的语气说道:“这两种人我都已经见过了,他们有的是我的朋友,有的是我的敌人。我今年二十出头,想必还会见到更多的人,去见识各种各样的人所选择的各种各样的人生。”
“你喜欢玩具,其实并不单是喜欢玩具。而是在憧憬英雄,向往英雄,但能变成英雄的永远只是少数,大多数人的梦想是会醒的,被打醒,被骂醒,在墙面上撞的头破血流,像是做了一个无比真实的噩梦。他们也醒了,承受不了生活的重量,选择糊涂,选择忘记。”
“这些全部都是个人的选择,从来不值得被歧视,也从来不应该被指责。大家都是堂堂正正的活在这个世上,同样的,你怎么样做也是你个人的选择,我没法帮你选,其他的人也没法帮你选,任何人都没法帮你选。”
“这是你的生活,是你的人生,怎么处置全部都由着你来。复仇也好,放弃也好,就算你现在说自己活不下去了,我也绝对不会瞧不起你,任何人都不能瞧不起你!这是你所相信的事实和选择,是不容置疑的勇气!”
“但是我不认同!”
“如果说这一切都还不足以让你理解——”
“我相信你有重新振作的勇气!我相信你有自己生活的毅力!我相信你有堂堂正正来找我复仇的能力!”
“如果不能相信自己,那么就来相信我!相信我的判断,相信我的思考,相信这个相信着你的我!!”
铿锵之音,掷地有声。
堂岛大吾从被子里冒出了头,一声不吭地爬了起来:
“大叔,你好吵啊。”
桐生笑了笑,长舒了一口气。
“好,不说了。”
他在少年的眼中,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希望。
58,「最后的告别」
“谢桑,真的要走了吗?”
锦山彰躺在一尘不染的病床之上,一切都是白的,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围栏,白色的床单和枕头,以及苍白的脸色。连他自己也没想过,最终竟然会落得这种地步,只能靠别人照顾,成了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废人。
“嗯。”
“但是组里那边……”
“没关系,我跟风间先生也说过了。”
“啊,这样啊……”锦山看起来还有些疑惑,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嗜才如命老爹会放走谢祎坤,柏木大哥难道没有阻止他吗?然而他毕竟不知道在东京湾上发生的事情,那是足以打消一切不轨念头的,能够被称为“奇迹”的现象。
“桐生呢?他还好吗?”
“嗯,他出院之后恢复的很快,已经可以正常活动了。”
锦山舒了一口气:“呼,那就好。”他看了看扎在自己小臂静脉上输液管,露出一个难堪的笑容:“哈哈哈,运气实在是太差了啊,结果变成了这副样子……让您见笑了。”
谢祎坤望着眼前的男人,他的脸上挂着笑容,却并不发自真心。
桐生很了解他的这个兄弟,锦山是个进取心极强的人,正值壮年的他,对未来还拥有着最灿烂的遐想,他拥有绝好的拼搏机会与资本,性格,能力,背景,凝聚成一条通向“成功”的坦途,只要按部就班的走下去,百分之百,绝对会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灿烂人生。
飞来横祸,他现在却突然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就算在他这个旁人来看,也是令人扼腕叹息的可惜结局,身为正主,锦山彰心中的落差可想而知。他和风间新太郎谈过这个问题,而那个男人的回答可以说是意料之中。
“运势,强运,能够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失败中攫取百分之一的胜利,无疑是成功者才能具备的品质。半途夭折的家伙,是我等光辉路上的垫脚石,是用生命进行渲染的陪衬,永远只是被淘汰的残次品。”
“如果有朝一日,我也被淘汰了,那就说明我也只是不被上天眷顾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已。存在就是一切,胜者就是一切。”
他自然听过类似的论调,从小到大,这是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男人一直以来教导他的基准。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用几乎是如出一辙的语调和用词,表达着完全相同的意思。
“锦。”
锦山以极慢的速度抬起头来,好像为了实现这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付出了全部的努力。他当然没有孱弱到这个地步,但残破的心灵却难以继续支撑他的肉体作出回应。
“我会回来的,然后治好你。在此之前,好好活下去。”似是想到了什么,谢祎坤又补充道:“如果有不明白的事情的话,去问柏木先生吧,他会帮我回答你的。”
锦山对这些话一头雾水,没有头绪,但因为是谢祎坤说的话,所以他记住了,并打算等下次柏木修来时问问清楚。在现在这个时代,让锦山重新获得人的资格并健全的下地行走,无疑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而在谢祎坤的那个时代,也没有能够“完全”治愈锦山的方法。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让他们寄望于身为“未知”的自己,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自己所展露出来的能力是前所未有的存在,既然能够停下成千上万的子弹,那么能不能使伤患痊愈呢?
很多时候,人是需要一个这样虚无缥缈的意象寄托的,虽然软弱,但却平常。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要走了。”看着锦山欲言又止的神情,谢祎坤笑了笑道:“马上就要有人来接我的班了,我就打扰你们兄弟团聚了。”
“欸?谢桑,这是怎么回事?”
谢祎坤并未作答,而是起身挥别了锦山,一个人走出了房门。谢祎坤离开了好一会,锦山才听见了门外的争执声,一个声音粗犷而磁性,他很熟悉,一个声音张扬而幼齿,他没听过:
“怎么样?没事了吗?”
“药效怎么那么快的啊大叔,这可是生活常识。”堂岛大吾不耐烦的撇了撇手,回答道:“再说了,又不是什么大病,只是闹肚子而啦。”
“听好了,我们现在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叔叔,你等会可得讲讲礼貌问个好。”
“大叔,我又不是傻子!!”
随即病房的门又一次被重新推开,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走了进来:
桐生欣慰道:“锦!我来看你了!”
堂岛大吾在一旁乖巧的点着头:“叔叔好!”
锦山躺在床上,瞪圆了双眼,像是对到来的两人极为吃惊:“欸??桐生,你们难道和谢桑约好了吗?”
“啊?没有啊,我今天是带这个小子来看病的,顺道来看看你,没跟别人说过啊。”桐生看着锦山一脸吃惊,完全不明所以:“怎么了,锦?我们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锦山这才回过神来,悻悻然说道:“啊……没什么,坐吧坐吧。”
奇怪啊,谢桑是怎么知道桐生回来的呢?
……
屋顶上的夜风有些凄凉,谢祎坤裹了裹身上的风衣,望向灯火通明的神室町。楼上与楼下仿佛割裂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街上的人们熙熙攘攘,喧嚣热闹,五彩斑斓的霓虹映上天顶,恍若白日。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楼顶,仰望这一个视界都装不下的无垠星空,流光溢彩。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无云无雾,每一颗都是那么的清楚。
“芙蕾雅。”
他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于无形的虚空中,她现出身形。芙蕾雅赤足浮在距离地面几公分的空气之中,说是浮其实不太准确,她确实是站在三维视界不可见的平面之上。芙蕾雅冲着谢祎坤笑了笑,久违了的重逢,那是足以治愈一切不满的笑容,他可以只为了这个笑容而活下去,但他没有那么做的资格。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尤其在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之后,内心深处的一些想法开始发生了转变,独善其身的生活,要就此结束吗?
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谢祎坤跨出了一步,有质无形的实体于空气中成型排斥,他顺利成章的踩了上去,像是踏上了一节最正常不过的阶梯。然而他什么也没踩,或者说他确实是踩着什么,只不过凭借肉眼观测不到而已。
一阶又一阶无形的阶梯迅速成型,谢祎坤开始往上行走,一如攀爬一座看不到尽头的高山,他精妙的控制着精神力固化成型,在他的面前,成零成整的十层阶梯随着每一次抬脚和落脚不断出现,在他的身后,同样的十层阶梯随着每一次抬脚和落脚不断消失。
不多用一丝,也不少用一丝——而这美妙的一切,全部都是在芙蕾雅的帮助下所完成的。他做不到如此精巧细致的控制,哪怕再过一个月,一年,或许再过一辈子也不可能做到。这不是凭借努力就能到达的领域,是比触顶的人类天花板还要靠上的无人禁区。
凌冽的风吹动了纯黑色的劲薄风衣,悄悄带走身体里的温度和能量。谢祎坤望着自己的脚下,他意识转动,于是理解到了一个事实——他正踩踏着空无一物的空气和虚无前进,只要稍有不慎,他就会从数百米的高空坠下,然后变成一坨、或者一滩不可名状的物质。
他站在天与地的中间,于高处俯视,大地上万家灯火,通透明亮,让人分不清昼与夜的界限。横贯天地的道路上,尽是如蚂蚁般渺小的车辆,它们汇成河流,或快或慢地前进流动。
看腻了地面上的嗔痴种种,喜怒哀乐,谢祎坤重新仰起了头,看向了不远处,一座与他高度齐平的高瘦建筑,耸立于大地之上,像是一根倒插在地面上的螺旋钢针,细小而又高大。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放在了眼前,高达三百三十六米的东京塔,就这样被他握在了手心。
谢祎坤用力踮脚,然后跳了出去——他的身体像羽毛一样轻盈,每一步都缓缓升起,又缓缓落下,举步之间便是百米的距离。脱离了大地的束缚,自由自在的漫步在星空之下,谢祎坤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兴奋,但从这种行为中,他确实获得了无比的宁静。
东京塔,这个现在的东京最高建筑物,谢祎坤平稳地落在了它的塔顶,那是十分狭窄的空间,但却拥有着整片星空。他抹去风吹雨打的灰尘和痕迹,就这样坐了下来。
谢祎坤平视着地平线,在他的视界上方,是点点星空,在他的视界下方,是万家灯火。而他自己则被夹在了天地的正中间,像是个无处安放自我的幽灵,静静享受着最后的这一点时间。
芙蕾雅在空中开心地游曳,仿佛一个灵动的精灵。风渐渐停息,但夜晚依旧寒冷,这种寒冷使他保持了清醒,并尽兴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幕。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记得街道的吵嚷渐渐平息,东方的太阳泛起余辉。仿佛听见了从地球另一端传来的钟声,一轮又一轮悠扬深远,沁人心脾。
他忽然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走吧。”
说出口的话语还没来得及落在地上,一切都消失了,短暂的相伴过后,东京塔仍然孤独地耸立,永远也不会看出有人曾经拜访的痕迹。光线驱赶着黑夜,伴随着夜色渐渐褪去,新的一天从零计算,重新开始。
似乎也不会有人记得,无论是他还是她。
登高望远
1,「师徒」
仙气缭绕,云雾氤氲。
山高千韧,山名泰岳。
此处是中州天穴,九州天柱所在,天地灵犀聚拢之处,钟灵毓秀,天朗气清。山下市集,来往人群络绎不绝,叫卖嬉笑,跪拜祭祀,好不热闹。
这才不过三五天的时间,便已经聚集了上万人来此观摩,简直比过年时还要热闹。千里之内,城池乡野之间,几乎万人空巷,俨然一副人间鬼蜮的模样。
这绝不是鬼怪横行,而是凡人们的盛会。三教九流齐聚一堂,各怀鬼胎,心有所想。如此大的集会并不多见,对织席贩履之徒,富商巨贾之辈来说,无疑是做生意的大好机会。而名士风流,好吟山水,寄情天地,呼朋唤友结伴而游。自然也有招摇撞骗者,假扮仙人,骗取钱财。
带甲兵士巡逻周遭,张持秩序,值守王法,日夜轮换。待到这一年来访者俱都散了,他们才能离去。不过即便没有军队,此处也不能久留。自百年前项国公率队攻山无果之后,凡人再次驻足便不能超过半月,时间一过,就会被送出山外,再不能进。
因地磁转动所致,天地吸新吐纳,潮起潮落,故以十年为期,总有一时灵气最盛,届时八方来朝,四地之人接踵而至,共赏奇景,传闻徙千里入泰岳者,可授仙人扶顶,无论什么奇症怪疾,须臾便能痊愈,身有残缺,耳目不明,更能肉白骨,复视听。
这都是仙人功德,可遇而不可求。泰岳山会已沿袭千年,却也只有寥寥几人受此恩惠,更多的只是道听途说,不明真伪。但就算如此,每年仍有数以万计的人们前来拜谒,有的是长年体弱多病,听闻了传言异说,来碰碰运气,即便不成,也只当做最后一搏。
更何况泰岳山灵机旺盛,便是凡人久居于此,也能祛病强身,颐挂延生,市井小民逐利而行,像这样白捡的便宜,自然是要来的。但山中无日无月,更有虫蛇地走,荒珍异兽,危险至极,也不宜山下久居。
山上则有奇门遁甲,八卦迷阵,曾经有人入山寻药,望巅而行,却圈圈绕绕,无论如何也走不上去,每每折回原地,最终只得退了回来。久而久之山下百姓便也知道了,这是有阵于此,但只是驱人退人,并不会困人伤人。
有的是单纯心有好奇,也有的求道心切,下定决心要上山一探,奈何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大多数只能草草收场。也有心恒定者,伐林造屋,久居山下,奈何数十年如一日,仍然一无所获。
不提普通百姓,即便王公贵族,也不能如愿以偿。仙人不居凡疆,足不落尘,乘风而行,摘星逐月,今日徙北海,明日上青天,无影无形,除非机缘所在,否则神龙见首不见尾,再寻上百年也是无功而返。
千丈天之上,隐隐有虹光闪动,流光溢彩,各色不同。隐修不出者,出世避劫者,也总会在这一天踏剑而来,分润这一处天地所钟,待到灵气退潮,众人散去,再折回洞府,又是经年闭门不出。
若在此吞吐炼气,只需一时,便可抵数月苦修。
上古有炼气士,餐风饮露,炼精化气,枯坐论道。届时求得真我,百年之功成于一朝之间,轩然霞举,天地同泣,日月失光,星辰化斗,羽化而飞升。
只为长生,只求长生。
泰岳山巅,一处嵌于山间的狭窄观宇之中,一名道童一身素袍,她双手拈做乘云诀,从天上缓缓落下,明明山风呼啸,小道童却巍然不动,风到面前自然化止,一身衣裳无拂无动,俨然一副高人作态。
然而她才掐去顶风符,便被吹起地风沙眯住了眼,眼睛里进了沙子,刺地她眼泪直流,方才一副峙若庭渊的样子顿时消散无形,只得抻起袖子一边留着眼泪一边揉着眼睛,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她可不敢因为自己而耽误大事,于是又火急火燎地跑进殿内。殿内灯火通明,无光自亮,一名真正峙若庭渊的青年人端坐蒲团之上,他一身玄色深袍,玉白中衣,不思不动,在他的面前则是镌刻在地面上的九宫八卦图,衍算六甲,弊害趋数。
小道童方才还莽撞的很,进了殿来却不再作声,只是安安静静地拱手,轻声行礼道:“师傅,诸派掌教与首座俱都到齐了。”说罢,她悄悄地抬起点头来,眯缝着眼,用余光偷瞟殿中央的那人。
她已经想好了,要是师傅脸色不好看,她就马上认错,要是师傅没发现,她就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乐生摸了摸胸口的一块凉玉,那是她出生就带着的东西,是护身符。
江乐生在此发下重誓,要是师傅这次原谅了我,等下回到舍内,一定痛改前非,认真修行努力修行,再也不偷懒睡觉了。然而话音未落,她又改弦易辙了:“天老爷,凡事有张有弛,要是我真的努力修行,能不能许我每月多睡一天懒觉呢?就一天呐。”
然而天老爷是不会回应她的,小道童也就停下了这等胡思乱想了。
如果师傅责备他冒冒失失,那又要受戒了。但师傅却什么也没说,这让她有些吃惊,又有些紧张——要是师傅责备她还好,顶多就是罚去几颗辟谷丹,多扫两天山门,但如果师傅既不打她,也不骂她,那就糟了。
因为如果师傅对一件事不管不问,那就绝对会有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而一想到这里,乐生就萌生了想逃跑的冲动。
虽然她知道即便是跑也跑不掉的,师傅的缩地成寸比他快多了,若是自己驾云,甚至还不如用腿跑来的更快。明明师傅驾云是很快的,别派的师兄师姐也都会御剑而行,唯独自己怎么也快不起来。乐生这个时候又有些后悔了,她实在不应该打瞌睡的,要是读经的时候多认真听听,听师傅的话好好温习课业,怎么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连逃跑都跑不过人家——虽说他就算再怎么认真听也不可能跑得过就是了。
“师傅,徒儿错了!乐生保证以后每天都认真修行,乖乖听话,每天都帮您擦拭经卷古籍一百遍……”乐生满脸楚楚可怜,大眼睛一眨一眨,任谁见到了这样可爱的孩子,想必都会动一动恻隐之心的,然而陵昌君仍然不闻不问,只是静坐。
乐生见状,假哭也快被吓成了真哭,心说这次真的大遭特遭了,师傅如此生气,怕是发现了她在《玄纲论》上的涂鸦。可她真不是故意的,那上面的句子颠三倒四,实在是无聊的很,要是不给自己找些乐趣,就又要睡着了呀。睡着了就又辜负了师傅的一片苦心,这怎么行呢?
那么师傅对自己的童真童趣会是什么反应呢?答案已经很清楚了,她被罚下的值山都已经积累到下个甲子去了,到时候自己变成了弯腰驼背的老奶奶,还要帮师傅打扫山室,清理积灰,每每想到这里,乐生心中就无比的悲惨凄凉——虽然她老的根本没有那么快。
“师傅,《玄纲论》上的涂鸦是徒儿画的,《参同契》也是徒儿扔到琼华池里泡泛了的,上次蜀山的徐师兄来游,《诸异法隐集录图》和《易数通变》全都塞给他了,无极盘也是生儿弄坏的,怕被师傅发现,所以埋在了师傅喜欢的那颗枇杷树下面,还有、还有——”
陵昌君缓缓睁开了双眼,虚室升光,通幽洞微,包藏日月。
乐生一时失语,居然站在殿门呆住了。师傅长得很是好看,她觉得比许多女子还要好看,所以他总是怎么看也看不腻,峨眉山的师姐们也总是羡慕她,说师傅驻颜有术,她以后就有福了。
但是师傅打人也很疼,还总是冷冰冰的,最重要的是,她总觉得师傅一定非常非常讨厌自己,因为师傅对别人都是很和蔼的,哪怕是他不喜欢的人,也不会去挂念惦记。但师傅却对自己这么严苛,她也从来没见过师傅像对待自己一样去对待过别人,明明自己比他们可爱多了。
但这次,师傅却对她笑了。
小乐生呆呆地望着,看入了神,竟忘了自己来时的目的。
魏无睚神游太虚,元神归位,才一睁眼,便望见了殿前的江乐生。他长袖一挥,一股无名风骤然卷起,吹灭了殿中灯火,刮得乐生袍裙后舞,清风拂面,凉意渐深,她这才回过神来。
“师——师傅!”
魏无睚脚尖一垫,身轻如羽,还不见动作,便已跃出殿外。云雾缭绕,群山耸立,似是致于云端之上的天宫殿宇。江乐生望着魏无睚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师傅方才是神游天外去了吗……那岂不是白交了那么多底。
“乐生。”
魏无睚起驾腾云,转头望向江乐生:
“随我赴会。”
“啊!是,师傅!”
江乐生三步做五步连忙跑了过去,爬上了魏无睚的云驾,只一瞬便升空而起,她有些害怕,于是抱住了师傅的腰。
魏无睚习以为常,却忽然开口问道:“乐生?”
小徒弟不明所以,随师傅乘虚御风,脸上还隐隐有些兴奋:“嗯,师傅?”
只听魏无睚口中一转,悠悠然道:
“回去再找你算账。”
江乐生痛不欲生。
2,「归来」
静悄悄地在无人的房间中平安落地,于是无人的房间现在变成了有人的房间。隔阂了半个月后,在这个熟悉的房间里,每一件现实中存在着的物件,都开始和不远处的清晰记忆对号入座,并变得触手可及。
洗碗池里还躺着中午留下的盘子,他洗干净了,但并没有及时收起来,而是让它自由自在地放在那里,也许是忽然就对“收起来”这个动作丧失了兴趣,也许只是单纯的懒得动弹,总之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一丝不苟地执行每天的例行任务,而是为自己放了个不到十秒钟的假期。
所有的陈设都如同他离开时那样,安安稳稳的放置在它们应该存在的地方,像是在特意等候着某人的观摩和使用,然而谢祎坤自己心里清楚,事实并非如此。这一切的一切,包括对于这种体验的伤春悲秋,都只是他记忆错位所导致的胡思乱想而已。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对自己,也对这个毫无变化的房间做一个总结:
“回来了。”
只需要三个字就够了,剩下的部分有人会帮自己补充的。
如他所料,“她”不出意外的跳了出来,眼中还闪动着穿梭迪拉克之海的余韵,那是他仍然无法理解的极速数据流,只不过这一次,他虽然看不明白,却能够轻而易举地记忆下来,并将其记录在不存在于眼前的纸面之上,放置于迷宫般复杂的脑内大图书馆中,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地翻阅其上的内容。
「着陆完成」
「定位成功,偏移值:0」
也只有“她”才明白这个所谓的偏移值零究竟意味着什么。
对两个不同的宇宙来说,即便是某个最微小的微观粒子的位置发生一点点变化,也意味着对于来说原宇宙有所偏差。如果把这个不同所囊括的范围停留在人类世界来看,差距甚至可以变得更大一些。
一些过去的人们按时死去,或者没有按时死去,他们死在了本来的地方,或是死在了其他的地方,墓碑的位置放在这里,或是那里。
尤其对谢祎坤这样的七十亿分之一来说,世界的其他角落多一个或是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对他的生活不会有任何影响。但对人类历史的整体来说,一千年前少掉的一个人,可以意味着一个谱系和家族的彻底消失。几百万年前少掉的一个原始人,甚至可以拨动整个种族的命运。
而这仅仅是名为“人类”的一个变量而已,前者与后者相比,唯一的差别只在于时间轴不同,而时间轴的不同,仅仅只是又添加了一个变量而已。
但这一个变量,却已经是下个世代的量子计算机才有可能计算出结果的宏大数据,然而就算如此,两个变量与确定一个宇宙的位置所需要的天文数字信息相比,仍然是比微不足道还要微不足道的东西。
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她”甚至能找到一个全宇宙都已经热寂死亡的特殊世界,只因为一些不明所以的原因保留下了济海这座城市,而他身边的那些人也无一例外的存在于这座宇宙中的孤岛之上,像往常一样着进行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
之所以举了这么多的例子,其实只是为了说明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眼前这个人类的生活可以毫无变化,可以每一个微观粒子的位置都与他离开时毫无偏离,可以周遭的一切都别无二致,但他却可以身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毫不自知。
以个人的生活经验和阅历来判断“世界”这种体量的存在,用猴子的感情来解读客观,甚至妄想分辨出真假,无疑是愚蠢而又滑稽的马戏表演,不过对渺小的碳基生物大脑来说,可能也顶多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吧。
偏移值:0
这代表他们现在所处的不是某个相差无几乃至一模一样的华丽复制品,而是原原本本的,谢祎坤从出生到长大,一直生活着的那个世界。哪怕是计算量高如“她”这样的数字生命,也没办法从无限之中筛选到这个独特的一。
他们之所以可以回到这里,只是因为她留下了坐标而已。
换句话说,如果丢失了正确的坐标,那么他们就会成为游荡在“无穷与无尽”之中的亡灵,永远在不同的世界中寻找归去的痕迹,却隔得越来越远,最后被淹没在迪拉克之海每时每刻都在无限更新的信息之中,直到每个微观粒子都停下运动,直到每个宇宙都走向尽头。
那是足以让一切都彻底老去的时间跨度,是让永恒都不再永恒的长久岁月。而对人类来说,那足以使人彻底走向疯狂、出离疯狂、淡漠疯狂,最终连疯狂的概念都不复存在,只有无穷无尽的折磨漩涡,还在时刻不停的提醒着你距离终结的距离。
兴许哪天发现了一个看起来差不多的平行世界,但对人类来说,永远也分辨不出自己所处的世界究竟还是不是原原本本的那个。于是就这样自欺欺人,在不同世界的相同人面前,过着和原本世界一样的生活,并了此一生,居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了。
在宏大叙事面前,人类的感情显得多余而又无趣。
谢祎坤张望四周,问道:“我们离开了多久?”
“她”回答道:“如果从现在开始算起,那么大概过了一分多钟了,如果从回归的那一刻开始算起——”声音一顿,然后重新再脑内响起,“那么我们经过的人类时是零,你大可不必担心会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哪怕已经对“她”的能力有所了解,但当这样的事实摆在面前,谢祎坤还是情不自禁的赞叹了一声。他在那个世界度过了足足半个月的时间,期间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而在自己的家乡,却只过去了一个瞬间。
说一个瞬间也是不准确的,因为连一个瞬间都不曾经过。时间线的前进在他们离开的那一刻停止,又从他们归来的那一刻重新开始。
这让谢祎坤有种极为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终将醒来的梦境,才不过回来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那里的人们,事物,景象,都已经成为了无法再次触摸的虚幻。
这不禁让他萌生了一些想法——如果他被困在另一个世界,穷尽一生的时间也无法脱身,那么最终的结局就是,原来A世界谢祎坤无缘无故的失踪,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甚至连遗体也不会被发现。
他与坟地之间,相隔了无数个宇宙的距离。
换做以前,他大概会说这是很符合他对自己评价的结局,但现如今,他不能说那样不负责任的话。
不过言及此处,谢祎坤又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于是从内衬的口袋中拿出泛红的螺旋管,望向面无表情的“她”:“怎么样?结果呢?”
“没有性质变化,如果出现冲突,这东西会被解离成单纯的能量,而现在没有出现任何排异反应,所以兼容性也很良好。”
说实话,这个结论让她有些吃惊,因为并不是外来的每一种物质都能在这个世界上完整地存在的,而作为科学与神秘学的结晶,所谓的「虚空基因组」无疑是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
是那孩子做的吗?“她”如是想到。
“我知道了。”在得到想要的答案之后,谢祎坤将其重新放回了口袋。然而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虚空基因组」只是一个铺垫,一个信号,或者说一个征兆。
既然这种东西都能存在,那么他的精神力有没有保留下来呢?
这才是最终的问题。
即便他能感受到意识海中的潮汐涌动,这样的尝试仍然非常危险——虽然他并不知道这究竟哪里危险了,是“她”所给出的建议。
谢祎坤伸出食指,对准了茶几上倒扣着的玻璃杯,轻轻一拉,就将其拽到了身前。在简单的尝试之后,他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甚至说在这里反而比在日本时更加得心应手。
手指随性一捏,玻璃制的杯子就被碾碎压实,在球状力的作用下,连一块碎片也不会落下,他测试着自己的出力极限,直到整个杯子被压成了一个由碎片组成的不规则球体,巨大的压力使其在撤力之后也不会四散而开,而是被强行融为一体。
如臂使指般的流畅与迅速,完全没有了迟滞之感,这让谢祎坤感到有些惊讶,因为在他的想法中,在现实世界理应是会受到限制的才对。这也要归功于芙蕾雅的帮助,在人类无法预见的根源面上,这个世界的性质正在渐渐发生着不可逆的变化。
他索性放开了束缚,让其覆盖到外界的每一个角落,方圆百米之内的景象,展露无遗。而这样做对谢祎坤来说无疑消耗巨大,不过片刻便产生了眩晕感,所以他稍作应用便停了下来。
他做不到像“她”那样的精妙控制,但却仍然在向着非人的存在进行转变,这种变化不受他控制,每时每刻都在生理与精神上进行细微地转化。毕竟当一个人能够轻而易举的夺取他人的生命而不必担心被法律所制裁时,很难想象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3,「魏无睚」
叮,叮,叮。
钟磬希声,飞剑横空。
天幕之间流光溢彩,道道虹光激射而来,直奔一处而去。魏无睚驾云而起,凭虚御风,不过眨眼之间,便到达了界门,钻入须弥芥子之中。
泰岳山门向来一脉单传,每一辈都只有一名弟子可以出入下界,行走四方,如此一来,这人既是掌教也是执事,自然要包揽山上大小一切事务。而近三百年来,此界之中,有资格统御调动泰岳山方圆千里之灵气的人,有且只有魏无睚一人而已。
他十岁便上山修行,不辨寒暑,不分日月,昼夜不息,春秋轮转。吐浊去清,百日筑基,抱元化丹,天地入腹,阴神化形,阳神出窍。此时的魏无睚才不到百岁,而寿二十甲子。这意味着如果他就此停下,从此不再作为,寄情山水人间,亦有千年逍遥可过。
他也确确实实停了下来,只不过他并非去享人间苦乐,尝酸甜五味,而是闭五蕴伐空,无视无听无言无闻无感,坐生死关,不眠不饮不食不动。一坐便是斗转星移,天地轮换。山下孩童寿七十而终正寝,膝下子孙成群,孙又生子,子亦成婚嫁娶,得享五世同堂。
而魏无睚百年之功,勤勤恳恳,再无寸进。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是了,不必再做修行了,你已是天下一等一的人儿,陆地上的活走神仙,就这么停下又有何妨?一手摘明月,一指引星辰,拂袖山河动,睁目天地惊。这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无上成就,便待在此界,安乐千年,岂不惬意?”
他向来不是一个焦躁的人,所以他花了大量的时间翻阅道藏,广阅万经,注疏释义。但每年堆起来的书都塞得满满当当,直到有一日,他发现整个库房都没了地方,于是只好又另辟一小界,专门存籍放典。
“乾坤者,易之门户,众卦之父母。坎离匡廓,运毂正轴,牝牡四卦,以为橐龠。”
“易者,象也。悬象著明,莫大忽日月,穷神以知化,阳往则阴来,辐辏而轮转,出入更卷舒。”
他把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理解地透彻,没有一句话提到了他遇到的问题,也没有一句话给出了具体的答案。而那声音经年不散,时刻不息,魏无睚想,如果自家经典解释不了,那便去寻天外,如果天外也没有答案,那就去寻此界百派万年积累。
天外异族横行,文字佶屈聱牙,晦涩难懂。其族又不善交流,言语之间多有误会,费时费力却讨不得好。无奈之下,他只好不请自来,其文其字多镌于石壁之上,故魏无睚备以白纸,于沟壑之间涂尽褐墨,一沾一扯便得了原本。
他不通异文,却懂数理。只需结阵而衍,便能推算真意,期间又数次走访,揣摩句读,终于译得一章范本,正是那部被江乐生随便塞给别人的《诸异法隐集录图》,天下孤本,只此一卷。
道法无改,却另辟蹊径,阐明易理,言说日月,恒转不息。他这才知道,自己之前不过是坐井观天,太过小觑了这无垠之天地。此后数年,温书常研,通而读之,大道冥冥,却有天应。
然后是蜀山。
只一剑,天崩地裂,劈山开海,剑气直冲日月,缥缈峰顶横斜坠滑,若砸在实处,方圆百里鸟兽尽绝。魏无睚手托山巅,倒掷其于天外之间,流星火雨,刹那间土崩瓦解,烧成飞灰。
青云山缥缈峰处,仍有一道剑痕残留,气贯数十里,横联江河,海水倒灌而入,年久滋灌,此刻已是一片山花树海。常有客顺江而下,游于江河之间,两岸重岩叠嶂,多有诗文称赞其景,世所罕见。
时蜀山掌门太清真人,清啸一声,磊落道:“御锐气而不伤草木,我等弗如远矣。”随即传位于后,赠剑而去,归隐闹市。此后数年,闻有仙人出入市井之间,行侠仗义,劫富济贫,高歌醉酒,踏剑而来,乘剑而去,好不快活。
最后是峨眉。
蜀山一役,天下震动,举世皆惊。峨眉琼华派掌门赵孤萍性情聒烈,嫉恶如仇。她对天称誓,愿执天下牛耳,同结百派,共抗天魔。峨眉以女弟子居多,故亲结连理横跨百派,但即便如此,正道魁首仍是蜀山。
原因无他,所谓正道魁首,也是剑道渠魁。
此时的蜀山却身兼师命,不得妄动。师祖临行赠言,下令封山,任何弟子不得出入,待天时有变,诸派平息,再自行撤去。两家积怨已久,赵孤萍只当蜀山畏事,不敢以身殉道。
驾云而来,万仙齐至泰岳山前,浩浩荡荡,遮云蔽日。众人结阵,内参北斗,外衍八卦,不过聚息凝气,吐故纳新,千里之间便灵机断绝。泰岳山纵贯南北,绵延百里,一时间苍木失翠,浊地龟裂。
枢星接引,地气翻移,诸阵齐开,天地色变。众人徙北海而来,一步未停,一步未歇,以意养神,以神养剑!其时万剑勃发,如流似水,恍若江河倒灌,遮云蔽日,挟万顷之力锐意一击,直直逼山而来!
千里之内,再无灵机可寻,千里之内,再无灵气可纳。
万剑所指,天地所弃,值此九死一生之间,世间再无牵挂。剑器有灵,惜主而鸣,剑泣他泣,剑悲同悲,共视共闻,共心共情。人间不反复,生死自有命。此间大像无形,此间大音希声。
魏无睚拔剑横拦,一朝悟得天生剑意。
诸剑骤停,再不能寸进,剑中灵犀抗命阻力,滞于虚空,众人目眦尽裂,赵孤萍强撑阵诀,戮力急进,其时万剑同悲,其时万剑同泣!
剑指锋,剑出鞘!
如鱼得水,如龙入江,魏无睚剑指苍穹,身合神意,宛如流星坠尾,天星银河,百派万剑畅游太虚,自在逍遥!“破阵!”
剑得令,剑破空!
恍若一抹趵突地泉冲天而起,煌煌然炸开这一片百万剑花!分光离合,各司其职,道道剑光锐不可当,四散天边,阵中七衍七变,阵中八卦洞玄,天边流光刹那闪过,三千一百三十六阵眼尽数而破!
万剑归宗,百派崩解,无伤一人,无损一物。
此后数十载,阅尽天下道藏,自然理,日月行,我注万经,万经注我。诸法无极,上爻下异,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直到连可供拓印的范本都已无了,魏无睚这才发现,他已经超越了师尊,超越了众人,超越了一切能够超越的人,这世上的路也走尽了。原来并非他停滞不前,只是已经走得比任何人都远,再没有谁能来引领他了。
又是数日春秋,寒暑更迭,泰岳山高,冬寒意冽,北国之间遍地白霜,青松挂雪,万籁俱寂。
凡间《国实录》有载:“建衡七年,日黑居仄,大如弹丸。”
“其时日赤而无光,烟天幕蔽,天地反覆。”
“雷声掣骋,怒极叱炸,惊云绕雾,数起数落。”
“闻者众,皆惶惶然噤语难嗔,心惊而孤胆颤。一惧之威,竟至此哉?”
九重雷劫,以身受之。
这一日,魏无睚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步入离尘仙境界。
而这一年,魏无睚岁百九十一。
他索性下山去了,织鞋贩履,扛锄背篓。人有喜怒哀乐,人有悲欢离合,日有升落轮转,月有阴晴圆缺。大道无情,大道轮转不息,天地有情,天地更迭朽迈。那么长生呢?人要长生,绝情绝性。
上古有炼心迷关,能生心愠魔,惑夺蛊智,消神化气。魏无睚收摄了山中的草屋麻席,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由他这几十年间一手建成,去山中伐树折枝,亲自筑墙砌瓮,晴天透阳,雨天顶漏,不胜其烦。虽然他只要挥一挥手就是艳阳无云,晴空万里。
山中有飞禽走兽,游历至太行山时,他遇见了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她被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叼在嘴里,山顶风寒,刺的她放声大哭。那是一头雌虎,见到生人,心生敌意,竟牢牢将她护在怀里,凶意乍现,仿佛怀里的不是稚童幼子,而是胎生亲养的虎犊。
“将那孩子给我,我会带她回去好好抚养。贫道不伤你性命,且行且去。”畜生不通人言,但懂神传念交。那雌虎小心翼翼地将她叼起,放在了魏无睚的脚下,形单影只地离去,并未回头,也未挽留。
这孩子便是江乐生。
若说这世间有谁真正称得上是天地的宠儿,那么自然只能是魏无睚了。他做得到的事情,此界之中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而他做不到的事情,此界之中更没有哪个人敢说自己能行。
这是敬佩,是嫉妒,是苦楚,也是无奈。
诸派此后百年迭有三辈弟子,这一条训诫已昭昭然刻进了他们的心里。自有时起,道祖于泰岳山开坛作讲,布法论道。万载之后,魏无睚重开泰岳山会,众圣迎还。这世上所谓的天下第一,百年延来,向来只有一人。
4,「同议与定」
须弥芥子之内另有一片朗朗天地,天圆地方,有边有界。这处本是泰岳山洞府,不过每十年的会期都会开放禁地,挪作众修歇息议事之用,届时八方来朝,四海同聚,倒是少有的热闹景象。
初开之时,两界相连,中虚小界会虹吸灵机,届时如江河倒灌,几成一风穴凛眼,刀冽风刺,如削肌断骨,即便有神通傍身,也不能硬闯,必需要缓和片刻才能进人。
而入内之后,则有一片悬空楼阁立于地上,此界只有这一处实地,乃是驱搬山力士从外携来,界内清浊将定未定,若有人腾云驾雾,便会觉得身轻如羽,若有人踏步而来,又会觉得如负山岳。
魏无睚驾云而来,腾虚而入,席间仍然满座无缺,除了山野散修,闲杂散人,九州各派,俱已在此。即便众人已候他多时,却无有一人敢说闲语。这种安静非常简单地解释了为何这些平日里的诸派长辈、名动天下之人此刻却一个个安静的像个听话的孩童。
没有人敢当着魏无睚的面缺席,虽然他向来为人谦谨,不生事端,但在席间众修看来,魏无睚即便是稍微一笑,轻哼两声,也足以令在座诸位眉头一跳,少不得几分胆颤心惊。
此情此景,倒是像极了另一方世界中的核威慑。魏无睚在此界也确实如此,更何况他还有思有想,有欲有求,一个到处乱走的无限制核武器,随时都有使天地倾覆的威胁,在众修眼中那便更可怕了。
最关键的一点是,这天下无人能制其行。
云驾散去,江乐生偷偷跑到高五丈的大日晷身前,仔细瞧了瞧时辰。日晷为泰岳山石所制,其材料并无特别之处,不过内有响动,一刻一停,确实罕见。反复多次,真正确认自己没有误时之后,这才悄然松了口气。她倒不是怕误时了受师傅责备,只是诸位仙长在此,她也不好太过随便。
换句话说,只要人多,她其实也是会愧疚的。
按说此界初开之时,无天无地,无清无浊,日月不形,无光无暗,这以日落日升为轨的日晷本是无法运作的。
魏无睚索性弃而不用,另辟蹊径。他发现机括相组,同齿带轮,可以带动螺旋,只需要扭发就能自行运转,不过时间一长,又会失力而终。这却难不倒他,以真元为引,带清去浊,交替之间便能自给自足,改良至此,倒也足用了,却与真正的日晷原理大不相同,之所以还叫这个名字,只是魏无睚懒得想而已。
而在另一界,这东西合该叫钟表才是。
只有一点不足,以石为料,有拙且脆,易折易损。不过若以铁制,未免太过麻烦,石料易切易列,便于更换。不过说到底,他还是懒得多出那一点力而已,这一点上,师徒二人倒是惊人的相似。
江乐生缓步入殿,轻轻敲了两下门前的风铃,一时间音传千里,界内行游玩乐的诸派弟子皆折驾而归。铃响两声,众仙殿内依次入座,长为先,幼在后,鳞次栉比,井然有序。
铃响三声,殿内灯火腾然跃起,照亮了这一方内堂,魏无睚入主正坐,案旁是檀木香炉,袅袅升烟,有提神醒脑之效。他喜欢这个味道,那是他幼时在丹房最喜欢的味道,每次静坐起炉,他必要点上一柱,这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若不如此则不足以安心。
三声铃毕,江乐生踱步走到魏无睚身旁,静静坐下,眼睛里透着点点星光,煞是好看。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是什么乖巧晚辈,机敏佳徒,但魏无睚心里却门清地很,她这是不想再众人面前出丑。
换言之,是在装样子。
魏无睚长袖一拂,也不戳破,只是清冷道:“有事可禀,无事则退。”
所有人都在等这句话,虽然有没有这句话,该说的事情总归要说,但因说这句话的人是魏无睚,所以它也就成了一句必不可少的话,他不开口,谁也不能吱声。这是一个形式,一个魏无睚很讨厌的形式,这世上能让他讨厌的东西很少,这句话便算上一件。
算不得捧杀,但已是心有所隔。他不是人间天子,在座诸仙也不是朝中大臣,搞成这样死气沉沉,实在非他心中所愿。可魏无睚讨厌这样,诸派掌教更加讨厌,他们原都是闭门不出的隐世高门,却为了一个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一个约定,每过十年都要不远千里前来赴会。
虽然对他们来说,所谓千里,不过数日之遥,十年之期,寥寥弹指一瞬。真要追究到底,他们只是不喜欢被支配而已,修者无情,志在逍遥,更何况是被支配着做些本不乐意的事情。
诸派所辖,各有俗成,他也不会勒令强改,顺其自然便是,中小事务,诸如哪家的男弟子又轻薄了谁家的女弟子,哪家的法宝被人偷拿去化了,诸派具能自行断决,无需传阅于他,更何况他也无心顾及那些芝麻小事。
故而地气不畅,灵脉逸散这类事情,诸派众人,束手无策,便要让魏无睚亲自来理。不过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会上的消息多有模糊,魏无睚事后还要亲自徙万里而去,明正视听才是。
兴许在魏无睚心中,也唯有九州异变,天下共劫这类大事,才值得到会前提上一提。不过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趣事,一会一元之间也不见得有这么一遭。到那时还有没有他,却也难说了。
要是真碰上天地大劫,恐怕也就只有他才能笑得出来了。
江乐生不懂那些繁文缛节,她只是在一旁观摩而已,心里想的是这一派的哪个师姐自己曾经见过,那一派的哪个师兄这次误事没来,峨眉的赵奶奶脸色一如以往地难看,蜀山的李道长仍是正气凛然。每次看着师傅对着中州百派发号施令,她就总觉得有些好笑。明明大家都是怕麻烦、躲着麻烦走的,师傅却偏偏要替自己多找麻烦,今日是谁家的山势偏移,明日是谁家的江河泛滥,简直是给人家当枪使嘛。
她很生气,她实在是太生气了,师傅实在是太笨了,他宁肯和这些人多说两句,也不愿意为她买一串糖葫芦来。她从来没跟师傅说过这些,她就是不想说,非要他亲自发现,非要他亲眼望见,非要他亲手来送。
可她要是不说,师傅又哪里知道呢?
泰岳山孤苦清寂,自她懂事以来,只有两人相依为命。魏无睚百年寂寞,寡性薄情,但对只有十一岁的江乐生来说,哪怕只是他的一句话,一声轻笑,都足以令她开心地傻笑上半天。
女儿心思,不容分说。
一派讲完,一派再接。魏无睚心思洞明,进退得当,便是有修行上的难题,他也一一解答。这也是唯一一个心甘情愿支撑着诸派中人前来赴会的理由——魏无睚修为旷世,天下绝然。
此间会已至半,却被魏无睚一句话打断了原计,再没了后续:
“东海云雾升腾,诸妖六部之间,多有异动。”
众人闻言,多是沉默,也不言语,场内蓦然静息。赵孤萍眉间紧蹙,怒气上涌,直接朗声骂道:“畏首畏尾,成何体统!不过披鳞带甲的妖孽,不通人理的畜生,纵剑斩了便是,又有何顾!”
“赵掌门倒是好大的戾气,妖属虽与我等另族别类,却也有知能识,明辨黑白。万物有灵,天生地养,便是魑魅魍魉又有何异?一眼不合就要取其性命,何其辜哉?”
赵孤萍拍案而起,握剑而立:“东海六部以生人为食,活烹火煮,天地不容!人人得而诛之!”
“非也非也,卿不见南阳须趺公,龙龟异种,能寿万年,其部与来往渔家秋毫无犯,互有助力,每逢潮災,多有功德。所谓食人陋习,非不可改,此蛮荒成俗也,导其长而育其幼,成教化之功,想必易于更辙。”
赵孤萍正要发作,却强压而下:“久闻昆仑山有教无类,想必弟子皆是清白无暇,正洁高义。却不知人心向背,此间种种,谁诚可鉴?”
南翁被她这般呛声,一时语塞,又无驳论,只得闭口不言了。倒不是昆仑山内真有龌龊,只是他不愿争这口舌之辨。输了又有何损,赢了又有何益,徒增烦恼,索性不说就是。
“乐生,缀铃。”
江乐生眉间一翘,抿嘴偷笑,显得煞是调皮:“是,师傅。”
她轻轻摇了摇殿铃,清脆悦耳的声音回荡殿内。只见赵孤萍身形一滞,便不再多言。这铃并非简简单单地铜铃,而是以乾水炼就的法器,其声能动摇云气,牵连心神,以力动之,则只有提神之效,但催灌真元便可禁法锁域,是一等一的护道之器。
不说这铃,这殿内无论哪一件东西都是大有来头。不提诸如珩、磐、玉、壁这类精巧物什,便是殿内挂着的绳结,檐边成块的琉璃片瓦,都各有其用,精妙至极。但神物自秽,中桓殿自外来看,也不过是座老旧殿宇而已。
5,「唠唠家常」
贞合叹手舞足蹈,冲着赵占博的肩沉沉拍了两下,嘴上仍然说个不停:“哎呀,阿姨您客气了,小赵是个好同志,我们照顾他都是应该的,应该的呀!”他坐在赵占博家的沙发上,洋洋洒洒,好不自在。简直跟到了自家一样,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听到夸赞自己的儿子,中年妇女笑盈盈地,眼角顿时弯成了一道月牙,显然是相当开心:“哪有呀,您真是太客气了!哎呀,我跟您说呀,小博这孩子打小就特别有正义感,小学的时候还抢着帮同学打扫卫生呢!”
您笑归笑,别老是挤脸上的皱纹成吗?贞合叹心想道。
打扫卫生和有正义感哪有什么关系?您可真是吹也不往脑里去啊。但是心里是这么说,嘴上可得挂住咯。于是贞合叹击节赞叹道:“不是我夸,小赵这个同志,平时在岗位上兢兢业业,废寝忘食,那才真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有的时候我真是担心他这个身体啊……”
“您是小赵的家属,一定得让他好休息,千万不能累坏了身体。我们这些做领导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啊!”这话说的,那真是情真意切,拳拳之枕。句句都煽情,字字飙演技。
这真是闭着眼说瞎话,草稿也不带打的。他们才认识几天啊,这几天赵占博东奔西跑,连局里也才回了不到三次,何来兢兢业业废寝忘食之说?贞合叹哪管这些,反正电视剧上的人民好警察什么样,他就怎么夸,不但夸,他还创造事迹,照着模子瞎夸。
反正夸人怎么都好听,我就是说你长得漂亮估计你妈也信了。
二人就这样热火朝天地聊着,你夸一句赵占博好,我叹一句赵占博赞。你说一句赵占博心地善良,我讲一句赵占博诚实热情
这一刻,赵占博岳飞苏武文天祥谭嗣同附体,此时此刻,他就是中华文明传承千古的道德典范,他就是百年一出的仁德圣人!
赵占博听得是一脸懵逼,四顾茫然。那些个光荣事迹,他是一件都没做过,也是一件都没听过。但兴许他是确实是看过的,就在昨天演的警匪片里。一会说他卧底缉毒,一会说他险些中枪。贞合叹说的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唾液横飞,口若悬河,夸的他自己都快信了。
夸完了事迹,还要谈阅历。这也是长辈们聚在一起最乐意干的一件事情,一会说说这家孩子三岁还学不会说话,一会说说那家孩子七岁又尿到谁炕,像是能从中获得极大地快乐似的,但对于事主来说,那必然是一段暗无天日的回忆,最关键的是,你还不能跑,只能硬着头皮听完。
听完之后头皮发麻。
贞合叹自然是不知道赵占博小时候什么样的,所以他只能嗯啊哦呀,嘿哈哟呵。
然而即便如此,你妈毕竟还是你妈。也不知是说起劲了还是怎样,这才不一会的功夫,赵妈已经将赵占博那点芝麻小事抖搂地差不多了。要是再说下去,怕是连今天穿了什么颜色内裤都给透干净了。
赵占博听着往年糗事,脸上发臊直冒热气,手忙脚乱,连声制止道:“哎呀!妈!你说这些干嘛啊。”
赵母却不以为意,不过见贞合叹许久未言,也就收了性子,不再说了。
唇枪舌剑,贞合叹说的是口干舌燥,于是稍稍咽了口唾沫。
岂料这个动作也被赵母看在眼里,只见她站起身,赶忙道:“哎呀!您瞧瞧,说了这么久连杯茶都没有,我去给您倒去。”说罢便要去倒茶。
“诶,不好意思,麻烦您啦。”
赵母离开,赵占博总算能抽空说个话了。先前这二人相谈甚欢,他根本插不进话,此刻话题中断,他必须得赶紧问上一问:
“哥,这都哪跟哪啊?说好的查案呢?惊天大案呐,怎么就非得到我家?”
贞合叹故作高深,一副真人不露相的样子说道:“别急,吃完饭再跟你说。”他当然要拖到吃完饭再说,赵占博不知道他来干嘛,他自己心里还没点B数吗?无非就是人生四大事,所谓衣食住行。而这些东西又总归离不开一个字,那就是“钱”。
钱自然不是问题,钱怎么会有问题呢?可问题是没钱。没钱又该怎么办呢,作为一个合格的私家侦探,他当然有办法应对。古人云:没钱有四字真言,叫做招摇撞骗。
说得好听点,他是来体恤下属,观察生活,增进与人民群众的感情的。说的不好听,那就只能叫蹭吃蹭喝了。蹭完吃喝,少不了还得蹭点别的。
若是董佳佳在此,少不了要给他几个白眼。然而思及此处,他又在心里狠狠地问候了一下董佳佳的直系雌性亲属,要不是她半路截胡,他也落不到今天这个下场。
你说你们这些行政机构怎么非得发现金的?就不能与时俱进一下用用网银,用用支付宝吗?
贞合叹这边还抱怨着呢,却听见赵母那边传来一声亲切的呼唤:“博啊,你过来。”
“听见没,叫你呢,赶紧去。”
赵占博被自己的母亲搞的是龇牙咧嘴。没办法,该去还是得去。他只得走进厨房,却看见赵妈一边沏茶一边心不在焉地在找些什么。
“妈,咋了。”
“博啊,快去把你爸那盒烟拿来。”
“啊?他不抽啦?”
“瞎说什么!你爸才不抽烟呢,快去!”
赵占博让绕的晕头转向,搞不清虚实了。他爹明明嗜烟如命,怎么就不抽烟了?但无奈亲娘有命,他只好稀里糊涂的从床垫子底下把烟掏出来了——爸还以为自己藏得挺好呢,其实妈早就知道了,就是攥着这跟弦,等哪天心情不好了,就翻出来敲打敲打。思及此处,赵占博不禁感叹道:“爹啊爹啊,你怎么就找了个这么能治你的婆娘呢?真是给自己找罪受啊。”
……
“家里也没什么好茶,让您见笑了啊。”
“您看看,这都哪的话啊,生分了生分了。”
“那不如这条烟您拿着,就当……”
还不等赵母说完,贞合叹心中一动,跟摇拨浪鼓似的就摇起头来,双眼紧闭,连忙做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哎哟!这我怎么好意思收呢!不行不行不行。”然而他还是眯缝了个眼,看了看烟的牌子。
结果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我滴个亲娘欸!好家伙,小重九,大金烟!
贞合叹瞅见一眼,两腿直接一软,屁股就死死钉在着沙发上面,连挪都不带挪的了。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什么叫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蹭吃蹭喝,这不就蹭来了么?真是奢侈奢侈,腐败腐败呀。
只见贞合叹暗暗发下重誓,心中顿生豪气万丈,好像他就是那当阳桥上的张飞,万军丛中的子龙。今天要是拿不着这盒小重九,他贞合叹的贞就一辈子倒着写!
于是乎,他这一边往外推,一边攥着烟盒就不撒手了,不知道地还以为他多坚决呢,竟然使这么大的力往外推,盒都快让他攥烂了。
赵占博见二人互相推搡,嘴角一抽,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不过,想必他此刻的心情一定十分复杂。
赵母也是个鬼精鬼精的,现下一看,这是有戏啊,立马心中了然:“哎呀!您太客气了,这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家里都没地方放了。您这么照顾我们家小博,感谢您都还来不及呢!”
说罢就连忙往外推,两人就这样一推一拽,来来回回。三巡之后,贞合叹终于沉沉叹了一口气,像是做着什么极为惨烈的心理斗争,脸色由青转绿,又由绿转红,最后由红转白,只化做一声沉重的叹息:
“哎!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吧。”然而这还远不算完,话音刚落,贞合叹忽然神色一凛,像是化身成了替天行道的青天老爷,披上官服便要铁口直断:“伯母的这一份心意,我是万万不会忘记的,请您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照顾小赵,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大义凛然,正气浩然,仿佛他真就不会忘了一样。赵母则哈哈直笑,仿佛办成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这一席话说的是宾主尽欢,客厅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他们从一早说到晌午,已经到了饭点,而贞合叹腹中空空如也,千针穿过,如琢如磨,实在难熬得很。可是此刻大计将成,一步之遥,万万不能踏空踏错。
“哎哟,这都已经到饭点了,您干脆就留下来吃个饭吧。”
这句话恍若天籁,令贞合叹如痴如醉。
“这怎么好意思呢您说是不是?”
以退为进,欲扬先抑。
“哎呀,客气了客气了,家里也没什么好菜,都是粗茶淡饭。”
得嘞,成了。
赵占博总算是看明白了,贞合叹不是来干别得的,他就是来恶心自己的:“哥啊,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贞合叹还在嘴里狂塞不止:“不吃白不吃,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赵占博一声叹息。
这都哪跟哪啊?
6,「天地无情」
诸仙争吵不断,议论不同,魏无睚觉得这是好事情。
好办法总归是吵出来的,这里并不是他的一言堂,他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为了争权夺利。他没时间,也不屑于去争夺这些无益于修行的东西。活一百年,对凡人来说已经是难以想象的高寿。活一千年,已经能看到山河转移,分崩合离。
他才活了三百年,你要问他够了没有,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尤其这些年,他总觉得日子过得越来越快了,过去的时候,一切总是新鲜亮丽的,路旁的一株野草,山涧的一抹清泉。他一岁时便能记事了,比起同村的近邻,总有些不合年龄的成熟与沉默。
那时他就是看上整整一天都不会腻。
二十岁时,日子已经过得越来越快,他仍然每天重复着一样的生活,读经、打坐、听讲。也只有他像这样枯燥的人,才能忍受如此枯燥的生活。
后来开得灵识,拾回遗智,从出生到现在,他所经历的每时每刻都能随时翻阅,所以直到现在那些景象还是一如既往地清晰,唤一声爹,叫一声娘。他可以随时让自己沉溺于一模一样的幻境之中,仅仅只需要闭上眼睛。
精研术法后,便连这个动作都能省去了。只需挥一挥手,枯木逢春,再造山河,他记得每一颗石子的位置,记得每一株草木的摇动,地上的爬虫,林间的栖鸟,还有个满眼精光的好奇少年。
什么都不新鲜了,什么都不意外了。除了卦衍不出的未来,尚且有着些许的期待。然而即便是无法预测的未来,他也总能在过去的东西里找到对应与投影。有些人,有些事,隔着数代人的喜怒哀乐,竟然是那样的情投意合,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沏具,天为引,人作子。
他第一次发现这情况时,只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即便是直到越来越多的痕迹将这些不同的人们塑造成一个相同的形状,并走向一个共通的结局,他总算明白了,所谓苍天,本就是这么个邋遢东西。
如此看来,过去对魏无睚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事实也是如此,二百岁后,他再也没有后悔过一次,更不会保有什么遗憾。而殿内诸人的争吵,也不过是此时正在发生的事情。
众人已经乱成一团,有的大骂世仇宗敌,有的埋怨新仇旧恨,总归是一言不和便要拔剑相向,出去分个生死高下。先前一两次还不是如此,毕竟人生地疏,还是有些畏手畏脚,后来大家习惯了这小界朝会,也就愈发放肆起来。
起先魏无睚还努力维持着会间秩序,后来索性就放任不管,只有在众人出言侮辱时才会示警鸣铃。吵归吵,事归事,一旦牵着进私情长短就变了质,那就不是解决问题,而是添乱了。
他可以一直活下去,活到眼前的这些人都魂飞魄散,活到眼前的这些人都埋身作古,他也会一直活下去。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独自一个人活下去更寂寞的事情,恐怕只有在他死时,连一个认识他的人也没有吧。
魏无睚是无需理会这些的,他也不屑理会。
求道心切,诸相抛却。
争吵意味着活力,意味着不会一家独大,意味着共天竞逐,意味着离开了他,他们也能自行运转。如此算来,各方掣肘,若无有奇才出世,理应能保百年竟进,各派内部尚且僵而不化,党同伐异,即便真有中兴之势,也需两代人同心同力,锐意进取。
他在时,尚能以力压服,他若去,想必治乱将至。
而百年之后,乐生也该长大了,是需要她来独当一面,受苦受累的时候了,既然她现在就要叫苦不迭,以后自然要多遭劫难。魏无睚丝毫不怀疑自己的这个懒徒弟能活到百年之后,因为他已经做了很久的准备,久到比江乐生的年龄都要长上许多许多。
魏无睚向来是做了再说的,有时性惰,索性只做不说。而江乐生想要明白这点,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春寒料峭,万物复苏,她又一次想起那个打她戒尺的人,罚她去扫落叶满阶的空荡山门时,同样是一个春天。在无数个没有他的日子里日思夜想,最终得到一个足以令她怅然若失的结论。
那是某种感动吗?他已经没有机会去知晓了。
……
伴随着一声“诸事已毕”,众仙带着一肚子无处发泄的火气与怨气散去,不过这次特殊,他们倒也放宽了心,只等各回各派,再私下较量。因为百年之内,再无泰会了,魏无睚昭示天下,封山禁林,闭生死关。
他近日有感,天门松动,似是有更进一步的可能。这句话说来简单,但其中蕴含的意义却足以颠覆当今九州格局。
这本是一句足以令举世皆惊的话,任谁说出,都免不了一番殷切求证。但若是魏无睚,无论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也都是有些可能的了。对天下人来说,只因为是魏无睚,所以由不得你不去相信。
五十年穷经皓首,五十年八方云游,百年枯坐,勤勤恳恳,一刻不怠,这才换来了浩渺一线之机。他有时甚至会怀疑这种松动是一种错觉,因为他实在是已经习惯了功行无果的日子。
他花了人生中一半的时间去攀登巅峰,他做到了。于是他又花了人生中一半的时间原地踏步,论资格,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高处不胜寒的寂寥。初到时,这本是一种自豪,却渐渐衍生了一种急躁,最终在生命的倒计时之中,成为难以跨越的绝望。库房里已经积灰的书上记载了很多,民间口耳相传的故事中描述了很多,列祖列宗的排位上也有很多,比如他的师父,师父的师父。他们都是被这种绝望吞噬的人,在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发了疯似的寻找延长寿命的方法。
使他们绝望的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不能亲身合道的偏执。对这些已经活到发腻的修者,这也绝不是什么遮掩或粉饰。正如今天的魏无睚一样,他们本就无需如此,更不屑如此。在生命的最后,他们思考的也不是如何享尽人间极乐,而是怎样于道一途更进一步。
丹卷的最后一卷上,记满了无数种以活人为引的丹方,字迹沉稳,笔力匀逸。在自幼读起的经卷或注释里,总能找到与其一模一样的字迹,彼时年少心狂,好读游记,在那些陪他度过枯燥午后的游侠故事里,他们也是如此,纵剑千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也正因如此,这种在生命最后的冷静——或者说冷酷,才更加使人心生寒意。这是一群绝情的人,也正因为对待自己比对待任何人都要绝情,才能永远保持清醒,向着一个看不到尽头的世界激流勇进。每每翻看,都不禁让他沉溺惊叹于先贤往圣无与伦比的创造力与毁灭力,瑰丽诡谲,天纵奇才。
他想象着这些曾经光辉一时的名字究竟是以怎样的一种心态写下这些文字,他们日夜不眠,求道心切,往往一个闪念之间便别出机杼,另辟蹊径。他保持了沉默,理解并吸收了残留下来的一切。
与天夺寿,自然有偿有还,所以他们都只留下了衣冠残冢,时辰一到就要魂飞魄散。而拖欠的命理,他们自己是还不上的,他们也没有机会去还了,所以只能假托于旁人,这个人通常是下一代的掌门,也是唯一的弟子。
在他之前,这个门派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传承了几千年,攫取压榨着每一代掌门的所有智慧和才情,如同柴火一样,投身于这个无穷无尽的熔炉之中,直到自己的所有都烧成灰烬,彻底成为炉底的积灰。
他亲眼见到了,于是他学习了,教训了,他亲手终结了这个延续千年的诅咒,他没有变成那样。但他只是幸运而已,这条没有尽头的路,已经被前人走到了最后一步,于是他恰巧补全了最后一步的最后一块版图,并因此受益。所谓前人铺路,后人乘凉,不过如此。
这世上确实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偏执地相信着有一个所有人都能达到的尽头,愚蠢地登上天梯,以身作阶,踩着前人的尸体前进,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付出一切,牺牲一切,只为了看到尽头上的一抹绝景。
道可道,非常道。
那每一个刻在碑上的名字,都冷酷且安静地围坐在炉火旁,他们沉默,等待,互相凝视各自身上的丑陋焦痕,那是逐道的代价,他们永远地观望着下一个投身而入的人,怀着敬意送上悼词。他们确确实实地观望着自己,那绝不是错觉,魏无睚绝不允许那成为一种错觉。
蚍蜉撼树,踏天合道。
魏无睚伸出如羊脂白玉的右手,触碰天顶。
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某种召唤,时隐时现,如龙在渊。
那已经成为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7,「家庭」
郎书芯冷静地望着眼前的脊柱动物亚门哺乳纲灵长类——作为碳基生物的一种,眼前这个被称为“人类”的生命体正在动用她的发声器官发出尖锐而刺耳的声音,而她自己,则在动用自己的听觉器官接收这些毫无意义的信息。
之所以称其为毫无意义,是因为这些话对自己没有任何帮助,无论是理论上的,还是实践上的,这种行为都对她的科研工作没有任何益处,只是在浪费她宝贵的时间而已——比起不劳而食的母亲,她的时间相对来说确实更宝贵一些。
声波激荡鼓膜,发出震动,转化成能够被大脑理解的信号,然后顺着神经逆流而上,却不会占用她宝贵的思考回路,而是直接进入了她脑内那个名为“垃圾处理区”的地方,被倾倒碾碎,然后消失无形。
“哎呀,那个谁,就是小时候和你玩的特别好的那个,隔壁老李家孩子,听说大学就不读了,直接租了条船下海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在澳洲赚了钱这回来啦!我听说啊,最近又是买车又是买房的!”
眼前的这个“生物”是她的母亲,是她必须每天抽出一点时间来练习表演的对象。说是表演,也不过是让自己不对其表现出浮在脸上的厌烦而已,毕竟对待智识和类人猿水平相差无几的同类,她向来是怜惜自己的耐心的,面无表情已经是她能够做到的忍耐极限。
“哎呀,你李婶儿呀,她还天天跟我说呢,儿子多有出息多有能耐,你看看人家,怎么就那么好运气,生了这么个好儿子呢。”
郎书芯记得话语中的男孩,十多年前的记忆还残留着些许模糊的印象。她已经算是记性相当好的人了,但对于这些没有经过强化方法加强记录的回忆,她也只能回想起一些微不足道的记忆残渣。
留着鼻涕的小孩子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大吼大叫。比起活力四射,更合适的形容词其实是兴奋狂躁。
在他们发泄着自己旺盛到溢出的精力时,她则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看书。那时候她并不喜欢看书,每一个正常成长起来的小孩子,都不会自己喜欢上看书和阅读。因为父亲经常那么做,所以她去进行拙劣的模仿,甚至她也不明白书中的含义,只是机械的重复着“阅读”。
但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完成了最初的蜕变和分野,始于模仿,成于习惯,最后被塑造成一种自然,她是天才吗?并非如此,她从来都不是天才,她只是开始的比谁都早而已。
每一个未长大的孩子都有着类似的经历,对于正常的男孩来说,是憧憬英雄,模仿英雄,喊着意味不明的台词在大街上四处乱窜,最后被人逮住一顿臭骂。对于正常的女孩来说,是幻想王子,期待浪漫,将自己打扮成内心深处的公主,然后迎来一次并不成熟的恋情,不了了之。
对郎书芯来说,她天生的讨厌那些行径,毫无理性,满是情绪化的愚蠢。然而她自己其实也并非是绝对的天生,她只是喜欢望着父亲看书时认真的神情而已,那有种奇特的魅力,让她深深沉浸其中。
父亲更不会因为自己打断了他而心有不忿,迁怒自己。每次她悄悄走进父亲的书房,总能见到那个带着温柔的微笑,那只纤瘦的大手会悄然扶上自己的额头,将一处处枯燥而模板的知识掰开揉碎,讲给她听。
天文望远镜中的瑰奇壮丽随着光线浓缩在他的眼里,倒映在她的心中,父亲的瞳孔里倒映着整个星河,那是她在无数个日夜里亲眼看到的东西。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那样浪漫的人会选择这样一个伴侣,又为什么是眼前的女人生下了自己,她真的不想相信。然而,其实她是明白的,只不过她不愿意接受而已,生活的塑力是如此强大,能够让一颗曾经炙热的心自愿归于庸俗。
眼前的人用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说道:“书芯啊,二十九已经不小了!你看看人家,哪个不是又抱孙子又抱闺女的?二十九了,不能再挑了,上回你姨给你推荐的那几个,我看条件都不错,你怎么就不好好跟人家谈谈?”
郎书芯没有质疑眼前中年妇女的关心,事实上,她是真心的在关心自己,她向来是一清二楚的。区别在于,她能够判断出什么样的关心是真心且积压许久的、是有效的,什么样的关心是真心而一笔带过的,是无用功。
“哎,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郎书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也不会回答。这种毫无逻辑的生殖捆绑和婚嫁取向,她有一千种不同的论证方法可以将眼前的人驳至体无完肤,从社会伦理学到经济分配的基本原理,但不行,因为眼前的人是自己的母亲。
事实上,她问出这些话也并不完全出于对自己关心,其中夹杂着个人狭隘的得失观念,妄图获得炫耀的资本,以及物化自己的各自意图。当然,你如果直接这么回应,她是不会承认的,毕竟她根本不知道这些概念究竟是什么意思,自然也不可能理解自己的话。
因为是母亲,所以丧失了为自己辩论的权力,也因为是母亲,所以丧失了反抗并获得自由的权力。真的丧失了吗?其实并没有,但事情往往就是这个样子,她习惯了这样的冷漠和视而不见,等到反应过来,已经身处四处碰壁的牢笼之中,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了。就像她过去做的那样,她仔细的翻阅了自己的记忆。从记事开始,到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再到实验室。人总是这样,对新的环境抱有着不切实际的期待和幻想,对她来说,她在这些地方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同,抛却身边的普通人和自己越来越少的话题,无非是换了一个地方阅读,换了一个地方学习。
换言之,妄图通过这种方式摆脱家庭的困扰是不切实际的,正确的做法应该是赶快搬出去,然后每个月给予适当的赡养金和探望,然后等待,等待到处理后事的那天为止,跟随着众人送葬的队伍,留下几滴真心的或不真心的眼泪,至于其他的无理取闹的要求,视而不见就好了。
她也不会把自己的母亲送去养老院,她并没有恨她恨到这种程度,需要把她送到活体监狱里忍受折磨,虽然很多人似乎都热衷于这种花钱来逃避的有效行为,既没有亏待自己的良心,又节省了他们的精力。郎书芯不会从这种报复中获得快感的,虽然她习惯通过解剖动物的方式使自己保持冷静。
“妈。”
“……我还等着抱孙子呢,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啊?他们老实说男孩穷养女孩富养,要我说啊,就都得穷养,不然怎么——”
“妈。”
她又重复了一次。
眼前的妇女终于听到了她的呼唤,停了下来:“啊?怎么啦?”
她轻声打断了眼前人孜孜不倦的言语,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她一直都这么做,只要想些开心地事情,就能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
“我实验室里还有点事呢,等会得过去一趟。饭我给您做好了,都在冰箱里呢,拿微波炉热一热就能吃。”说着,她开始收拾起东西来,桌上的计算资料,杂乱无章的草稿,以及一根有些锈了的钢笔。
这并不是父亲留给她的唯一一根钢笔,但过去的时候她总是邋里邋遢,弄丢了也只当是掉在了哪里,再买就是了。对当时的自己来说,好的成绩才是更好的回馈,至于工具什么的,也就不那么看重了。
她当时甚至是一意孤行的阐释着自私的含义,为了创造和父亲共处的机会,她会主动藏起没用过多久的钢笔,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亲自带她去买,无论多忙。于是那个时候藏起来的一根,竟然成为了她能找到的最后一件与父亲有关的东西。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她仍会懊悔到不能自已,但却并不源自他的离世,而是始于自我的不满。有时她也会恨不得亲手撕开自己的手腕,看清楚里面究竟流淌着什么,是炙热的血液,还是寒冷的坚冰。
郎书芯拿起挎包,静静地走向了玄关:
“妈,我走了。”
“哦,那你记得带钥匙。”
“嗯。”
保险门并不沉重,她却推得很吃力,保持着平静的表情走出家门,再缓缓推上,不留下一丝存以窥伺的余光。
郎书芯站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没有下楼,也没有动弹。
今天并没有什么研讨会,实验室在这个时间也早就已经锁了。那只是托词,然而即便是如此拙劣的托词和借口,仍然每次都能见效。这并不是她的理由多么精妙,只是不被关心而已。
她现在无处可去,却又变得随处可去。
8,「乞丐」
城市的夜空里是很少能见到星星的,最起码今天如此。
比起近在眼前的霓虹与车灯,星辰的亮度实在是显得微不足道,但这也正是距离的美感,苍穹下的每一点亮光都跨越了无数光年的距离才到达了这里,这个银河系里的偏移一角,一颗与它们相比甚至还不如微尘大的行星。
每每想到这里,郎书芯总有种莫名的出离感,那些近在眼前的霓虹显得刺眼而又闪耀,无比昭彰的显示着自己的存在,但郎书芯知道,那是电流经过二极管引发的现象,透过电离管中的不同气体折射出不同的流光溢彩。
远在天边的星光此刻才显得卑微如尘,就算她如此认真的凝视注视,也不过占据了大约一个像素点的大小。而对于身旁的人们来说,那星空实在太过遥远,以至于连抬头仰望。甚至心存幻想都成了浪费时间的行为。
可能对他们来说,抬头看出神了自己才是不折不扣的怪人。
路上的行人往来匆匆,踏着死气沉沉的步伐,神色或是焦急,或是麻木。她不会猜测这些人来自哪里,去向何方,他们会从来处来,又往去处去,但那是毕竟是与她无关的事情,她不必想,也不必问。
如果是今天早晨,她大概还会觉得这里相当热闹,这些拥挤的人群代表了社会的活力,鲜活的血液顺着城市的脉络被运送到他们应该存在的地方,并开始发挥这一整天的作用,作为一枚有理想的社会零件,他们确实应该为自己的劳动感到骄傲。
而现在,她只觉得街道沉闷而嘈杂。
郎书芯跟着拥挤的人群似跑似冲地走下阶梯,又被人流裹挟着四处游荡,盲目而迷惘,于是挥别了漆黑一片的天空,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地下。她刚刚在售票口掏出自己仅剩的零钱,用和所有人一样的价格买了与所有人一模一样的票,一张她根本不会去发挥其价值的座位。
因为她根本就不会去坐这一班地铁,她只是想待在这个地底而已,这个伸伸手就能够触碰到天花板的地下隧道。
说想要待在地底其实也是不准确的,出于某些方面的原因,她必须要远离星空一阵,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住对穹顶时刻的新鲜感,也只有在这样一个充满了人味儿的地方,她才能够彻底遗忘那些臆想中的无尽宏大与壮丽,脚踏实地的站在这里。
而来到这个什么也看不到地下,对郎书芯来说,无疑是最让她感到熟悉的一种遗忘方式。
当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失魂落魄,因为所有人都在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无一例外。那是与她完全无关的,属于别人的社会交际,可能是家人,可能是朋友,甚至可能是前天偶遇的一位新朋友。不管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对手机的主人来说,这些存在显然比一个毫无交集的陌生人更加重要。
一名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拿着手机聊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眉角时而舒展,时而低垂。带着耳机的青年学生手打着些不好言说的脉脉情话,随着轻轻按下的发送键,将心意与懵懂一并送往别处。
人声,机械发动声音,铃声。郎书芯忽然产生了一种让她浑身彻寒的奇妙错觉,这一切的无序声音,居然和另一种背景下的表现形式如此类似,浑身上下充满了不可知与混沌的杂乱无章。
宇宙如果真的有声音,会不会也是这样呢?她很快就主动打断了这种滑稽的想法,因为随着一阵火花四溅与刺耳的刹车声,地铁已经到站了。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交流,他们可以是无奈的,可以是苦涩的,但郎书芯知道,这些人的烦恼仍然与自己毫无关联。那是一种奢侈的烦恼,是无奈中透着甜蜜,是苦涩里透着幸福,是看到希望后仍然清醒于现实的沉溺。
他们微醺着,在想象与真实的夹缝之间摇摆不定,寻着那一缕似是而非的味道得过且过,仿佛下一刻就会掉入康池,醉倒不起。
与他们相比,自己究竟缺少了些什么东西呢?她羡慕他们吗?并不是。她厌恶他们吗?也并不是。
她也没机会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是晚上的原因,比起白天人还是少了很多,所以其他的人都已经放下了手边的言辞,匆匆挤上了地铁,只留下她自己一个人还在地铁的候车厅里孤零零的站着。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一位多愁善感的诗人与画家,那么郎书芯的平静神情与空无一人的候车厅,足以构成一幅名为孤独的世界名画,让他们发出长足而又寂寥的感叹。
而对于事主来说,这不过是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一环而已,并不值得感叹,也不需要同情。从她拿起书本的那一刻算起,从她因为选择阅读而被相互玩耍的同伴们敌视孤立的那一刻算起,她就已经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个属于自己与“另一部分人”的现实。
她学习的东西越多,和大家的隔阂就越大。这并不是说她读了两本书就志得意满了,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任何一个自发进行阅读作业的人恐怕都不会心存这样的傲慢,更何况一个人理解到的客观现实的越多,理应愈发能认识到自己的浅薄才对。
然而隔阂就这么实实在在的发生了,当她想要和自己的朋友们相处时,就会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这种隔阂与掣肘带来的不同与差异。当她们在谈论着化妆品,挎肩包,以及个人收入时,这种隔阂就显得格外明显。本来位列其中的还应该有一门学历才对,不过出于客观现实的不可复制——即她的博士学位,使得这一项被永久性的从她们的讨论范围中被剔除了,转而投向家庭与婚姻相关的话题与方面,也唯有在她们所不擅长的领域之上,她的朋友们思维才会如此灵活与变通。
她实在是不明白这种将个人理想,自我实现以及家庭幸福与消费水平捆绑在一起的行为究竟哪里值得一遍遍的重复,然而她并不是不能理解以及金钱来衡量一切的这种想法,毕竟对大多数人来说,所谓真理实在是太过遥远,遥远到甚至不如眼前的一个白面馒头来的实在。
她只是不平衡而已,对自己应得而未得的东西感到不平衡,对公平与实在的缺失感到不平衡。从这点来说,她和逐利的其他人也并没什么不同。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那人穿了一身破破烂烂的补丁军大衣,也不往外走,只是蹲在墙角,面前放着一个瓷杯,逢人便说这句话。郎书芯注意到了他杯子里的零钱与石头,那是用来压住零钱防止被风吹跑的一种措施。
是的,即便是在济海这样的城市,仍然可以在现代化的都市里见到乞讨为生的乞丐,他们有的真正一贫如洗,没有户口,被人拐骗至此,只能靠讨饭为生。但同样也有穿上一身脏衣服,乔装打扮招摇撞骗的人,甚至这类精心准备过的家伙比真正的乞丐还要更像乞丐。
同样的沙哑,同样的凄惨呼声,如出一辙的悲惨故事。她没办法从身体上的小动作与眉眼之间的细微神态分辨出究竟什么样的才是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更何况那些人也不会让她看出来的,如果仅凭这么简单的细节就能分辨出来,他们也博取不了别人的同情,自然讨不到钱。
她是科学家,不是心理学家。
“行行好,行行好啊……”
乞丐是个蓬头垢发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像是四十来岁的样子,谨小慎微的保持着与来人的距离,像是竭力避免着别人对他产生恶感,然而因为他身上的异味和不修边幅的面貌,只收获了一个又一个重复且单调的白眼。
一如既往的卑微与贫穷,为了生存而选择放弃尊严。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却让她觉得有种同病相怜的悸动。起码在这个空荡荡的车道走廊,郎书芯有意的与匆匆而去又匆匆而来的人们划开界限,拉开距离。她和那名乞丐是一样的人,是回荡于此的幽灵。
郎书芯悄悄挪了挪步子,向着那名乞丐的方向走去。她出门的时候没有穿高跟鞋,而是穿了运动鞋——这也是不会打扮的一个突出表现,经常因一年四季都穿一样的一双鞋而被她的朋友们所嘲笑。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冰冷淡漠,仍然会时不时有轻佻的搭讪袭来,那些自信之人仿佛是发现了什么感兴趣的猎物,静悄悄地缀了上来,然后挑起一个她丝毫不感兴趣的话题。
郎书芯将手戳进口袋,粗心大意地翻找着些什么,随着将手抽出的动作,几枚面值不等的硬币也顺着滑落下来,叮铃几声掉在了地上,像是找不到家的迷途小孩,不知所措的滚来滚去。
乞丐听到了声响,于是抬起了头。
9,「猫」
“麻烦您行行好啊,求求您……家里已经好几天揭不开锅了,我给您磕头了……”说着,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他便用力的磕起头来,头骨实实在在的撞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声音磕在地上,让郎书芯心头一颤。
她分辨不出眼前的人是真是假,是在表演还是在真情流露。但这并不妨碍她行使自己的主观情感,无论是出于自我满足的目的也好,是有余力者去同情弱者也好,郎书芯并不是铁石心肠,她会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
她躬下腰去,捡起了散落在地上几枚硬币——她习惯性地在身上携带硬币,这么做是为了在需要作出选择时掷出,将个人选择寄托在这个看似客观的载体之上,仿佛这样就能够不必为了自己的决定自责,而是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听天由命”的结果。
掏空了自己的口袋,里面还有一张面值二十的纸币,她也不太习惯携带大量现金,因为她的职业和工作所致,基本上没有需要用到钱的地方,除了打车和公交车的费用,她每天也花不了多少钱,而这其中也已经刨去三餐与跟本就不多的“狐朋狗友”日常交际的开支。
更何况现在已经网络支付如此便利,除了需要避税的暗面交易,也基本不会有人使用大额现金了——不过思及此处,又联系眼前,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件非常滑稽的事情,堪称魔幻现实主义的典范:
真的有所谓“乞丐”将乞讨用的二维码纹在身上,并借此行乞。
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的中年男人,回忆着脑海中的滑稽新闻,不禁让郎书芯对眼前的景象产生了一种几乎要割裂现实与幻想的强烈出离感,她生活在的这个国家,某种程度上总是有些使人精神分裂的元素存在。对于这种事情,她也只能感叹一声,林子大了什么鸟都由,在这个国家,似乎一切皆有可能,只是无论好坏而已。
她小心翼翼地将几枚硬币与二十元纸币放进瓷杯,脚步虚晃地离开了这个空荡荡的地方,男人小声地感谢着她的施舍,并称她是一个好人,郎书芯没有去回应,只留下了一个令人唏嘘的孤单背影,显得有些失神落魄。
……
这种无法确定结果的善行究竟对那人有没有帮助,或者说她究竟有没有真正的做了一件好事,在她把硬币放到那人的瓷杯里之后,其实都是与她无关的事情了。她无心去探寻真假,也没有功夫把注意力放在这种事情上。
按照鲁迅的话讲,她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摩事实的,但与其获得一个自己或许并不满意的真相,不如就这样自我欺骗,毕竟在她的眼里,她终究还是做了一见好事的,至于事实究竟如何,那与郎书芯的良心也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呼——”
口中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凝结成霜,以白雾的形式串成一条直线,映在眼中。明明还是夏末,但夜晚却依旧有些泛凉,在拿出自己身上所有的钱之后,她也已经没有了停留在那个候车厅的理由。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来缓和并释放自己的多余情绪。这件事实在是显得矫情,不但别人知道了会这么想,就连郎书芯自己也觉得这有些不可理喻,确实是在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
“宝贵”的时间用来干嘛呢?用来埋头研究,用来看书学习,用来应付家长里短的各种事情,明明可以用来做这么多“正事”,却唯独不能留给时间的主人——自己吗?这是什么道理?
她今天就是很不开心,就是想浪费一下所谓“宝贵”的时间。
抱着这样自暴自弃的想法,走出了家门,头也不回的逃离出走。甚至也没有具体的目的地,只是散漫无聊的游荡。即便在这座人声鼎沸的城市里,红灯酒绿,歌舞升平,街上霓虹闪烁,热闹非凡,即便如此,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着可以回去的地方,可以安放自己疲惫心灵的港湾。
这个城市如此广阔,仍没有一片属于她的土地。
那样的地方理应被称为家才对,而在郎书芯的印象中,所谓的“家”,已经伴随着一个男人的死亡而消散无形,葬礼上深埋泥土的,不单单是棺木与尸体,同样还有一份本应保留的寄托。她现在所拥有的,是那时残留下来的遗迹,在失去了支撑它的人后,逐渐变得支离破碎。
地铁站的入口不远处,就有一个非常小的公园,不过因为长久失修的原因,已经很少有人来这里了。郎书芯对这里是很熟悉的,毕竟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坐在这里的秋千上,她静静地观望着同龄人的玩闹,并在心里发表了对其的不屑之情。
虽然现在来看,这样的行为显得极为幼稚,充满了不符合年龄的狭隘成熟,不过谁没有些羞于回忆的童年经历呢?
然而童年回忆里可没有这种东西存在。
一个四四方方的纸箱,就摆在公园的花坛一角。这里来的人很少,即便是节假日间,也很少见到有小孩子跑到这里来玩耍,原因无他,实在是太破旧了,许多公共器材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已经长满了锈斑,这个秋千因为是木质,她又长年来擦拭维护,才没有出现这些问题。
再加上这个公园位置偏僻,选址又差,偏偏建在了胡同犄角,四周的住户都是些老人,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来了,即便要去,那么在距离这里不足千米的地方,就另有一座新修的园子。也正因如此,她才对这个箱子感到了违和,郎书芯记得很清楚,她今天去研究院的时候还经过了这条路,那时候这个位置上还空无一物。是错觉吗?她停下了自己脑中的连篇遐想,仔细地审视了这个离自己不足五步远的箱子,虽然已经入夜,天渐黑了,但仍然能借着不远处的路灯与金属器材的反光看清园内的状况。
那是个棕色的双层纸箱,看得出来就是那种快递经常使用的厚纸板箱,菱角上皱皱巴巴,像是浸了水一般,看起来有些旧了。
一般情况下,郎书芯会下意识的判断这又是什么街头恶作剧,箱里放着什么能够吓人一跳的奇妙东西,可以是老少咸宜的小丑玩偶,也可以是什么鲜血淋淋的胶制品。等到自己走上前去打开它,做出惊恐的尖叫和表情,就会有偷偷拍摄的人从草丛里哈哈大笑着走出来,说上一句:
“Surprise mother fucker!”
哦,不是这句,而是:
“Heybro it"s a prank.”
然而在这种地段和这种场景,一个平常一个人都没有的废弃公园里,夜深人静的无主之地,这个箱子的存在无疑就显得十分诡异了,不禁让人联想到午夜之后连续播出的惊悚片,与主要靠着一惊一乍和镜头乱晃来营造恐怖氛围的烂俗恐怖片不同,这种存在于现实的,触手可及的违和感所带来的紧张感确实有几分独到之处。
最主要的是,它刚刚好像似乎确实是颤动了一下,郎书芯最开始只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直到第二次的颤动真的发生在她的眼前,使她开始下意识的欺骗自己,并切实地希望那是且只是一种幻觉。
无论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眼前的一切都足以使人浮想连篇,毕竟最吓人的,往往并不是某种不可知的灵异,而是人类本身的臆想,想象力这种东西,恰恰拥有着最大程度的感官刺激,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情况下,往往一点轻微的风吹草动,都能被解读为异像反常。
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她是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存在的,或许用她不愿意相信更准确些,毕竟要是幻想属实,那可就是了不得的科学发现了,说不定还能以“人类史上首个灵异事件受害者”的名头上个诺贝尔奖什么的,也算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于是在否定了灵异事件这一种可能性后,她就将猜测和假设转向了另一种更加符合现实的情况——虽然经常在各式各样的漫画中见到,但实实在在发生在自己身边,还是真的是头一遭。
郎书芯亦步亦趋的走了过去,一手搭在箱檐,一手扶住侧面,眯缝着半只眼偷瞄偷看,似是有些心虚,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纸箱盒。明明刚才还说不相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此刻却马上就被打回了原形。
“喵~”
它的毛色是纯黑色的,墨绿色的竖瞳在夜色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明显,甚至有些渗人的意味。不过这一切都被一声软趴趴的叫声给缓解了,更不用提它那有些俏皮的动作,抬起自己肉球似的爪子灵巧地挠了挠脑袋。
如果硬要用一个形容词来形容眼前的生物,恐怕也只有可爱了吧,虽然这种可爱中仍然透着几分鬼里鬼气的诡异的使人不寒而栗的遐想。
10,「高冷的物种」
宠物这种东西,对郎书芯来说是相当陌生的。
从小到大,她并没有养宠物的经历,一是没有时间去照顾,二是不感兴趣也嫌麻烦。对宠物这种东西唯一的印象,可能也只存在于日常的见闻当中,不过最主要的理由还是因为,她不能容忍自己靠这种生物来排解生活中的寂寞,实在是相当别扭的理由,但她毕竟就是这样的人,经常会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而和自己过意不去。
至于比较奇特的飞虫走兽,蟾蜍老鼠蛇类虫类,则不在正常人的考虑范围之内了,郎书芯心中疑惑,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才会选择豢养这些动物。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有需求就有市场,只要这些动物还能够给人们带来持续的关注,宠物这种商品就注定不会衰落下去。
她们这个小区还算热闹,经常能在大街上见到带着猫猫狗狗出来遛弯的少年少女大叔大妈,当然,也正因如此,这些被当做玩具和谈资的生物每年被遗弃的数量也着实令人惊讶,更不用提被送上餐桌的那一部分——人类在废物利用这一方面总是如此积极,以致于将实用主义的特质发挥到了一种极致。
如果把全世界的流浪猫狗都聚集起来,想必足以塞满整座城市。
这个事情要让动物保护协会那群矫枉过正的家伙看见,估计肯定会把这只“小黑”带回自己家里供起来,顺带着谴责一下遗弃它的主人是如何的薄情寡义不知廉耻,简直拉低了人类整体的道德下限。并获得了爱狗人士,爱猫人士,爱鸟人士,以及爱鸡鸭豚牛人士的强烈赞同。
这只黑猫被装在这个又宽又深的纸箱里,倒也活动得开,里面甚至还附带了一个猫饭盆和一碗清水,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郎书芯作为一个猫盲,根本看不出这些东西都该有什么作用。不过看得出来主人对自己的猫相当自信,居然不怕它将水打翻浸湿一旁的书信。
是的,里面除了这些杂项之外还有一封信,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用油性纸包装的,看来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做防水措施。不过这只猫被独自关在这个不足两平米的箱子中,居然不叫不闹,倒也有些稀奇。
“您好,本人由于需要出国工作之需,家里大黑无人看管,特置此处,希望好心人能够代为照顾,感激不尽。”
“已经经过正规医院进行过驱虫并接种了疫苗,内置了一管福莱恩喷剂,淘宝有售,可以有效去除跳蚤,使用时跳蚤会直接从身上跳出来,一定,一定要在室外使用!(注:请您务必不要用灭蚤项圈和灭蚤宁,拜托了)”
“内置了一碗天然猫粮和一袋普通猫粮,价格不一,可以酌情购买喂食,各大超市均有销售。请不要给他喂肝脏之类的东西,对猫咪来说非常容易食物中毒,也不要喂他吃太咸的东西,可能会掉毛,不好清理。”
后面还写了很多,诸如猫砂盆的用法,护理用的产品,甚至玩具,营养品,不一而足。郎书芯粗略翻阅了一下,十六开的纸上写了满满正反两页——既然有这个功夫去写这么详细的使用说明,为什么还要把他丢掉呢?人类还真是不可理喻的生物。
“那么,该怎么办呢,小家伙?”
通体漆黑的猫闻声抬头,一人一猫四目相对,郎书芯这时才注意到这只猫的不寻常之处,它似乎一点也不怕人,而且安静的有些可怕,那样子仿佛是真的听懂了自己话中的意思才抬起头来,极富有人性化的表达。
这个不合逻辑的想法吓了她一跳,但很快就被理性镇压。毕竟她清楚地知道一只成年猫的智识水平只相当于二到三岁的人类,所谓富有人性化的举动和回应,只不过是自己对于其他的生物一厢情愿的过度解读与自作多情。
“真是的,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喵。”
又是一次,郎书芯这次甚至能从这家伙的脸上清晰地看到神态的变化,那是一种类似于嬉笑的挑动,但很快消失于无形,它又恢复了那幅看似无动于衷的样子,但郎书芯却敏锐的捕捉到了那一抹深埋于墨绿色竖瞳的细微嘲弄。
那绝不是所谓脑补就能解释清楚的事情,她熟练地捕捉到了这只黑猫面部的整体表情,并在脑海中进行一帧一帧的回放——这些看似表层上毫无逻辑的图像,拼接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名为“表情”的特质。
有意思,这真是太有意思了。她的嘴角止不住的上扬起来,一个全新的,从未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的未知领域就这样展开在她的面前,而载体则是一只看起来与普通宠物别无二致的特殊黑猫。
几乎是同一瞬间,她就在心中有了决定。
但在把它带回去养之前,她还要做两个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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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边一道隐蔽的胡同当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嘿,老王,收拾收拾该走了。”一名穿着休闲的男子靠了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向着这个他口中被称为“老王”的男人招了招手:“赶紧的吧,不然等会城管来了要你老小子的狗命,看你还磨不磨蹭!”
老王不屑地啐了一声道:“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一边收拾起刚刚垫在身下的旧报纸,一边将身上的破烂衣服塞进一个麻制的草袋里,嘴里还连声骂道:“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活,白天让人瞧不起,夜里还得偷偷摸摸,老子又不是贼!”“得了吧你,我看你这就是得了便宜卖乖,趴在那磕磕脑袋钱就来了,这都什么年代了,哪还有这么轻巧的活啊你告诉我?你可知足吧。”他自顾自点了支烟,吸了两口又说道:“你去厂里干不还得卖那几把力气吗?每天累成一条狗,还吃得不如猪,抠抠搜搜就给那么两个破钱,哪有今天自在?”
看不反驳,接头的人更加不以为意,轻蔑道:“要这么着,你什么时候能赚着钱?下地还有三分耕呢,不出点力气哪能行?别说受点委屈,真要是能赚着钱,当乞丐又怎么了?!你不乐意还有的是人抢着当呢!”
王姓男人眼珠子转的飞快,脑子里转的全是讨价还价的戏码,嘴里却是不停,只听他大喘了一口粗气,哼哧一声骂道:“放屁!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什么叫知足不知足啊?这大夏天的我还得裹这么个破棉袄,一趴就是一天,这能好受得了吗?!”
“你睁大了眼看看这些个路上走的,哪个我他妈不得见了面就叫一声爷爷?又是求又是告,低声下气才让人家可怜我几个大子儿,还他妈落不找好。才几天啊我这身上就起了一片虱子了,每天回了家都得可劲冲啊——”
言及此处,他顿了顿,眉眼一转,佯做怒相,又开始埋怨起同伴来:
“好哇,你个龟孙倒是轻省的很,我给你当枪使,你搁背后头数钱,操你妈!不干了不干了!!”言罢便狠狠扔下麻袋,扭过头去转身就走。
另一人见状要糟,倒也不急不气了,满脸堆笑,一把拉住他客客气气说道:“嗨呀老王!你这可太冤枉我了,大家都知道,这条街上又不是就你一个做,这年头干什么没点硬性要求?讨饭怎么了?那是你想讨就能讨的吗?”
“你跟人家在一条街上要饭,那就是抢人家饭碗啊,凭什么不赶你?还不是我跟人家好说歹说才容得下你?你还真以为他们都是群穷乞丐啊?实话告诉你,人家背后全是混黑的,不说欠了债的,就是打断你的腿也要让你上街讨,那生意可比咱们脏得很呐!!”
“大爷怎么了?都是吃这口饭的,那就得忍着呀,再说了,你怎么非得那么想,换换思路嘛,你跟领导不也得低声下气的?换换人而已嘛,既然做这一行,那大街上走的,无论哪个都是领导,无论哪个都是衣食父母好么!”
“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给你找这么个活儿容易吗我。再说了,咱们哥俩这也算是行善积德了,人家既然有那个闲钱搞慈善,那我们就帮他们创造需要嘛!人家做好事,心里满足了,精神放松了,我们也拿着钱了,钱货两讫,花钱买开心,谁也不欠谁的,这不是挺好吗?”
老王被他这个同乡兄弟忽悠的一愣一愣,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了,只得悻悻然点了点头:“这……那你说咋整吧,反正这衣服你得给我换了,再穿着它上街我非得热死不成。”
“哈哈哈,老哥哥,好说好说啊,不就是衣服吗,你先侬嚯两天,等我再托人给你找个薄的。现在这种补丁衣服也不好找啦,全 都是工业化生产了,大城市里哪还有啊?我这还得托人去乡里帮你弄一件,麻烦得很。”
老王交出了一副之后还是感觉有啥不对但又说不出来,结果一转身,同乡兄弟突然一刀捅了过来。
老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瞬间断了气。
同乡兄弟翻了翻老王的口袋,留下一句"真穷”之后匆匆走掉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