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淡墨梅花妆
『想动我段奚霜的人,没那么容易。』
天色将晚。
门外的雨落个不停,断断续续地挂了半帘,暮云掩着天日,不见红霞。约摸到了快吃饭的时候雨才将将停下,天色也暗了下来。
伽昙站在门口伸出手去探了探,恰有人抬着顶魂轿从门口走过,黑白色纸糊成的轿子,式样简单,看起来不似有钱的人家。伽昙下意识地缩回手向后退了两步,扫兴地进了屋,嘴里嘟弄着“晦气”之类的。
段奚霜笑道:“你一个妖还怕沾了晦气?”
伽昙刚要说话,门口传来一阵悦耳的脆响。太守府的轿子又是准时抬了过来,轿顶四角上悬着的五彩羽毛串了琉璃的珠子,轿子抬起来碰撞着玎玲作响。
华温收了手中的扇子起身道:“那我就先走了。”
伽昙点头,“好,明日天气若是不好就不要过来了,城东也挺远的,路不好走,轿子容易滑。”
华温嘴上答应着,其实第二天把准了还是要来的。
伽昙站在门口目送着华温的轿子走远,却迟迟没进来。又站了一会,进屋时自言自语:“奇怪。”
段奚霜从一堆账本中抬起头,好奇道:“什么奇怪?”
“刚刚那顶魂轿明明是过去了,怎么这会又返回来了,返回来走到前面那巷子的地方拐了进去。”
“那是人家自家的私事,有什么可奇怪的。你来帮我把这几笔账核对一下,我这里还有本簿子要整理。”
伽昙答应着,核对完了没事情做就坐在一边托腮瞅着段奚霜。他有个青色的簿子从来不示人,看着是很旧了,又厚又重活像他们家从祖宗辈传下来的族谱。段奚霜此时手里捧的就是那个簿子。
段奚霜不耐地斜了伽昙一眼,“你盯着我做什么?”
“谁盯着你了,我是好奇你手上那本簿子。”说着往他身边凑了凑,“哎,段奚霜,你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怪癖?从小喜欢扒人门缝偷听墙角什么的?这簿子这么厚,记的是不是你从小到大整理来的八卦?”
“你脑袋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这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嘛,你告诉我,咱们有病治病,我说不定能帮帮你呢?”
段奚霜“刷”地把簿子合上就要往外走,“我真后悔当初把你招惹了来。”
“你去哪?”
“去个不聒噪的地方。”
“哎——你别走,段奚霜,天黑了我一个人呆在落檀阁害怕呀,哎——”
段奚霜没能如愿。刚走到门口一只脚还没迈出门槛,他就被人撞了个满怀。那人一身太守府家奴的打扮,分明是平时在华温身边贴身伺候的秦桂。秦桂面色发青,见着段奚霜简直就像见了亲祖爷爷,“扑通”一声跪下来抱着段奚霜的大腿就开始哭,“段公子!段公子我可找到你了!”
段奚霜脸黑了黑,抬了抬腿,没抬动。他忍下想一脚把秦桂踢开的念头,询问道:“怎么了?”
“段公子!我们,我们华公子他出事了!”就说了这一句,秦桂往后就一直哭个不停,说个话也说不清楚。
伽昙一阵风冲上来揪起秦桂的前襟吼道:“哭哭哭!哭你个大头!再哭把你丢到黄泉喂丧尸!你倒是说华温他怎么了啊!”
秦桂一下子被伽昙的气势吓住了,吸吸鼻涕道:“我……我也说不清华公子那是怎么了,只知道他自从回了府就没清醒过……还请段公子和伽昙姑娘一同去给看看!”
段奚霜心里想着果然要对付缺心眼儿的人还得打缺心眼儿这张牌,一边默默看了眼伽昙,一边对秦桂说:“你先回去吧,我准备一下,随后就过去。”
“好,那段公子可要快些,我怕我家公子有危险。外面有轿子等着,我先回府去传信。”秦桂从地上爬起来,赶着回去传口信了。
伽昙焦心地问段奚霜:“你还要准备什么,快些准备快些走。”
段奚霜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细长的盒子,“引魂香。走吧。”
他们锁了落檀阁的店门,路过离落檀阁不远的那个小巷子时段奚霜特意掀起轿帘看了看,幽深的巷子暗不见光,像是通到幽冥地府的一般。帘子没放下来,段奚霜不经意地转头看了伽昙一眼,居然下意识地往后避了一下。
白天刚下过雨,晚上散了云之后月光格外澄明,干净得像被山泉水洗过一样,穿过轿子那一方窗子映在伽昙脸上。段奚霜这些日子以来头一回这样近地打量伽昙,脸上的神色像是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伽昙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脸,愣了一会,一巴掌拍在段奚霜脑门上,“看看看,看什么看!你见着我又不是一两天了,就算我长得再漂亮你也不必吃惊成这样吧!”
段奚霜回过神,“你最近是不是没睡好?”
“怎么了?我脸色不好?”
“不,不是。”段奚霜看伽昙表现并没有什么异常,就没再继续追究下去,心想还是先把华温的事情解决了再说吧。可他觉得伽昙的那双眼睛很怪异,要说古怪,也不像是被什么蛊惑了心智,就是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更让他觉得惊悚的是伽昙那双眼睛让他觉得万分熟悉。这个想法把段奚霜自己吓着了,一个他几乎是朝夕相处的人的眼睛怎么可能会像另一个人?
后半程两人无话。伽昙是在担心华温,段奚霜是在揣摩伽昙。
太守府门前早有家奴挑着灯笼候了不知道多久,一见着自家府上的轿子赶忙迎了上去,又急急地将段奚霜和伽昙引进府,看样子还真不是小事,否则怎么可能这样慌忙。
段奚霜直奔华温的房间,华温的母亲一脸焦急地迎了上来,“他自从回了府就一直呆在房间里,没人打扰过他,直到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叫人来喊他,怎么喊也不见人来开门,让秦桂撞开了门,就见他躺在床上没声没息了,喊也喊不醒……”
段奚霜笑意盈盈,一点也没有紧张的意思,“您放心吧,原因我还要细看一下,但华温不会有事的,还要请您行个方便给我提供个没人打扰的空间,好好诊视一下。”
华温的父亲倒是十分镇定,听段奚霜这么说,当即带着自己的夫人走了出去,“奚霜说话一向都是靠得住的,我们就放心,先回房等等吧。”
房中的家奴也都一同走了出去,段奚霜单独喊住了秦桂。他不紧不慢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今天下午你是一同跟着轿子来接你家公子的吧?”
“是。”
“那你就把一路上的情景都说一下,只要是你记得的,连飞过去一只鸟在哪拉了屎这样的细节都不要放过。”
秦桂回忆着说起来,“我们今天看时候差不多该到了,就同往常一样去落檀阁接公子,路上也没什么异常的事情,中间过了一个胭脂铺子,路过了一家当铺,路过了一个画扇子的小摊,路过了一个卖荷香团的摊子,又……”
段奚霜咽下一口茶水,好歹没有呛出来,忍无可忍地打断他,“路过了什么摊子铺子就不要说了。”
“……之后我们到了落檀阁,公子就出来了。公子上轿以后我们就往回走,和一顶黑白纸糊的魂轿对着面过去了,当时与那顶魂轿擦着过去的一个抬轿小厮还低声骂了句‘晦气’。对了,说也奇怪,之前轿子往落檀阁走的时候,那顶魂轿分明是与我们的轿子对着面过去了一次,我们回去时魂轿却又返回来了。这么一想,似乎是到了太守府门口,公子已经有些不对头了。以往轿子停了公子就会自己出来的,今天却是我喊了好几声,替他掀了轿帘他才出来,眼神也和平时不大一样,回房时还稀里糊涂地走错了好几次,而且回了房以后,就吩咐我们不要打扰他。”
“那么问题应该出在这顶魂轿上。”段奚霜目光扫过秦桂和伽昙,“你们可知道最近江夏郡有哪家办丧事的?”
伽昙说:“我去集市上时听别人议论过,好像陈家的一个公子刚刚过世。”
段奚霜摇头,“陈家虽算不上富甲一方,但是门面一向撑得很好,他家的丧事不会这么寒酸。去世的一定是个小门小户,并且多半是个年轻的姑娘。”
“你怎么知道?”
“那顶魂轿今日我抬头瞄了一眼,式样简单,抬魂轿也没什么排场。轿子的窗边用淡墨点了一枝梅花,梅花妆多半是未出阁的女孩子们化的,梅花也用来代表闺中的女子,所以我猜多半死去的应该是个年轻的姑娘。”
秦桂马上就说:“那我现在就叫人去打听这件事。”
段奚霜点点头,示意他去,自己拿出他带来的几根细细的引魂香燃起来。
伽昙去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华温,面色苍白,连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不由担心道:“你觉得他是被附了身?”
“若只是附身,我段奚霜一口唾沫就能把那不知死活的小鬼逼出来。我猜,他可能是被人替了身。”
伽昙顿时打了个哆嗦,“你是说,他的魂魄被人替下来,华温的魂魄去了幽冥司,而那顶魂轿里魂魄附在了华温身上?”
“你放心罢,那魂魄不知好歹,找错了替死鬼。华温的命格可不是一般的魂魄消受得起的。”段奚霜的语气温柔得像在抚摸一只阳光下伸懒腰的小猫,“想动我段奚霜的人,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