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还魂
『幽冥司一向是个没有什么人情味的地方,就是有,也早被这里的阴浊气息腐尽蚀尽了。在他们眼里,人情味反而是这世上最能将人腐蚀得体无完肤的东西。』
伽昙活了几百年,这是她第一次穿白色以外的衣服。且一穿,就是正正的红色。那般明艳,那般情浓,让她自己都险些认不出自己。
她的男人还在酒席间流连,伽昙一个人静静坐在新房里,一边思虑着周全的对策,一边从柜子里翻出把短匕首悄悄藏在枕头底下。
新房是临时布置的,到处摆满了鱼骨雕成的摆饰挂件,能有这么大骨架的鱼还不多见,一看便知这男人平时是靠着南泠海境做生意的,且已经做出了些门道。门和窗子伽昙推过,都被锁得死死的,看来是早有防备。
门口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锁链碰撞声,伽昙赶紧将盖头盖好,佯装老老实实一直坐在床边的样子。浓重的酒气一下子涌进房内,伽昙想,他醉成这个样子,自己也未必逃不出去,不如拼一拼试试。喝醉的男人摸着喜床便扑过来,伽昙起身一闪,男人一个扑空倒在床上,愠怒道:“你跟了我是你自愿的,现在后悔,晚了。”
伽昙却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扶住了床沿,她眼前开始蒙上一片模糊的黑,她是什么时候被人下了药!
模模糊糊的伽昙只能看到一个人影冲着她走过来,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伽昙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她从头到尾可都没想过要真的把自己搭进来啊!用尽全力推开那具沉重的身子,伽昙摸了个大概方向,往门口跌跌撞撞跑过去,中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她的身子失去平衡倾倒下去,却出乎意料地听见身后的男人的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正红色覆盖的新房里寂静如死,只听见利器没入肉体的一声沉闷钝响。飞溅的血滴落在红色的帷帐上,像诡丽的蝴蝶隐入了丛林。
男人呆呆地站着,醉意吓醒了大半,却始终没缓过神儿。
清晨的薄暮中酝酿着丝丝缕缕的清甜桃花香气,沾染了苇烨一身。他一大清早赶到落檀阁时店门还没开,敲了半天的门段奚霜才来给他开门,还带着一副日晚倦梳头的慵懒气。苇烨踏进落檀阁,同华温如出一辙嫌恶地皱皱眉头,“没有那个富贵命还养了一身难缠的富贵气,灰落成这样你也不知道清理清理。”
“你怎么有空大清早的来这里?”
“我来是为了伽昙的事。”
“哦,听说伽昙去找你了?”
“我按你说的做了,就算你不说,有情泪这东西,我也真不是说有就能有的。”
“哟?”段奚霜一边整衣襟一边讶异地看着苇烨,“苇公子向来四处留情,走一趟烟花柳巷怀里都能塞满姑娘递的香帕,我还以为你专为那些教人叹息的薄命红颜落泪。”
苇烨鄙夷地睨他一眼,“我又不是专门哭丧的。你以为谁都能有像你一样的待遇么?哪天你死了我还会过来像模像样地哭两嗓子。”
“你说你来是干什么的?伽昙她又怎么了?”
“昨天她离开时身上有道什么光差点把我两只眼闪瞎,那是什么?是她从天界带下来的,还是你做的手脚?”
段奚霜默默地回忆了一会,说:“我怕她此去会被恶鬼缠上,提早就在她身上放了用我的血和着墨描成的符纸,普通的妖鬼都是不能近她的身的。”
苇烨顿时脸色苍白,愈发像个小白脸儿了,他猛一拍大腿,大叫道:“哎呀!老段!坏了!坏了呀!”
“什么坏了?”
“我为了给伽昙出难题,让她拿两颗鲛珠来换我的泪,你说她不会真去南泠海境找鲛珠了吧!要是的话,符纸就坏了,坏了呀!”
段奚霜顿时掐紧了手中的茶杯,仿佛那是苇烨的脖子,“伽昙要是出什么事,我就把你卖到窑子去接客。”说罢起身去拿斩妖剑,又一本正经看不出丝毫玩笑意味地问道,“你觉得像牛魔王一样极具男子气概的妖怪可合你的口味?”
“别,别……我现在马上跟你回去找她!”
“来不及了。你先跟我去幽冥司转一圈,若是她真出了事,精魂散了,来不及锁魂就麻烦了。”
幽冥司一向是个没有什么人情味的地方,就是有,也早被这里的阴浊气息腐尽蚀尽了。在他们眼里,人情味反而是这世上最能将人腐蚀得体无完肤的东西。自始至终能抵得住忘川河阴浊气息千年腐蚀的鬼,大概也只有顾青衣一个。
在一片黄沙弥漫般散尽眼底的色调中,那两人带着一身尘世的俗气,一个一身雅致的鸢尾蓝色长衣,一个生机勃勃的浅翠色外袍,当真成了这幽冥界唯一可见的生机。远远看去,真像极了一枝鸢尾和一根芦苇。
顾青衣坐在望乡台边,高高地俯视着从她脚下跟着鬼差匆匆走过的芸芸众生,那些卑微的鬼魂一如当年的她,可恨而又可怜。
段奚霜平时没什么正形,看起来实在是不太能靠得住,到了关键时刻还真有那么回事儿。他摆出一张严正的脸向望乡台走去,苇烨跟在他身后甚是有安全感的样子。
顾青衣微抬着瘦削的尖下巴,冷冷地看着这两个向她走过来的男人,脸上尽是不忍目睹的惨烈沧桑,一双脚露在外面反而似藕荷一般白嫩。她死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个十七十八的年轻姑娘。
段奚霜轻轻咳了一声,开口问她:“你可还记得伽昙?就是你当日将青歌镜给了她的那个小姑娘。”
顾青衣悠闲摇晃着的双脚忽地停了一拍,“记得,怎么不记得。”
“你这两天可见过她的精魂在幽冥司来往过?”
顾青衣歪着头,面无表情,似乎是在细细思索的样子,两只脚却依旧是之前的节奏,悠悠闲闲地摇晃起来。等了半天,她才开口说:“成形的精魂没见,昨晚倒是见过一朵白昙花落到幽冥司。”
“落到了哪里?”
顾青衣仰起头,两眼空洞地不知道盯着什么地方,神情恍惚地说:“忘川河。”
段奚霜心里猛然一揪,当即就急急地要赶过去,“谢谢。”
“星君。”身后传来女子略略沙哑的嗓音,“不管做人还是做仙,活在尘世,还是不要逆天而行的好。给自己积德,也给别人免了活罪。”
段奚霜身子一顿,却并没回头,也没搭话,只是稍稍停顿便急急走了。顾青衣才不管是不是有人真的在听她讲话,只是自言自语一般掩嘴笑道:“嘻嘻,是我失言了。”
段奚霜现在只恨不得脚底下蹬两个风火轮了,头上若是一边盘一个包子头他说他是哪吒都没人会不信。
“她到底是怎么折腾才折腾到了忘川河!她只是一缕精魂,气息本就虚弱得很,哪里经得起忘川河水的一浸!”段奚霜说起来全是气,一拍脑门却又想起一件事,“对了,昨天华温来找我,要我准备了行装自己去周厉国找伽昙了,你赶紧回周厉国去好好看着他,一个出了事,另一个可别再出什么乱子了。”
“华温真去了?啧啧啧,这情浓的哟。”
“别跟我废话,你立刻就往回赶,千万不能让华温知道伽昙死了这件事,我把她从忘川河中捞出来就去找你。”
“人死都死了这我哪能拖得住!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路过轮回道,段奚霜跟一旁看守的鬼差打了个招呼,毫不客气地一把抓起苇烨就塞了进去,“你若拖不住就洗洗干净准备好接客吧,我跟你保证不缺客源。”
段奚霜找到伽昙的时候,她正蔫了吧唧地半边花身泡在腐臭发黑的忘川河水里,几片花瓣还不知被什么啃掉了好几口,要怎么滑稽怎么滑稽。段奚霜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一点上他自觉非常对不起伽昙。他将伽昙从河水中捞出来,趁还来得及,先给她锁了魂,伽昙散得差不多的精魂慢慢地回来了一些,这才化出了先前的人形,只是还是人事不省地睡着。这人形一化把段奚霜吓了一跳,险些以为他救错了人,再仔细一看才知道躺在他面前身穿大红色喜服的人确实是伽昙。段奚霜十分不悦地皱着眉,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去找鲛珠找鲛珠,怎么还找得给人家当了老婆?
“卖花糕哎——桃花糕一口下去满嘴溢香哎——卖——卖——”
他俩这么僵持着有一会儿了。苇烨紧张地堵在自家门口前靠着门框,装着一副“来给本尊磕头”的架子,面无表情地嗑瓜子,任凭华温怎么威胁也不让开。
旁边卖花糕的卖粽子的卖包子馒头糖葫芦的喊得一个比一个热火朝天,一边扯开了嗓子吼一边琛长了脖子往苇烨这边张望。
旁边有两个大婶小声讨论道:“看这架势是要打起来。”
“前天晚上我见有个漂亮姑娘来找他,我看他八成是藏了人家的媳妇,人家找上门儿来啰……”
任凭别人怎么说,苇烨就是这么不要脸地继续嗑他的瓜子,一边嗑一边重复道:“我说过两百八十一遍了,伽昙在里面沐浴,等她沐浴完了我再放你进去。”
华温可不吃他这套,“你沐浴沐个一上午?一层皮都洗下来了。是不是真的你让我进去看看就就知道。”
苇烨继续厚颜无耻地往地上吐着瓜子壳,“兴许她许久没沐浴过了,要洗的多呢。”
“……”
苇烨早就在心里将段奚霜上到老祖下到重孙问候了个遍,心说贱货你再不回来可就露馅儿了。
正当苇烨问候着的时候,华温突然将头扭向了一边,不可置信地缓缓道:“文昌帝君?”
苇烨口中的瓜子猛地一卡,卡出他一眼汪汪的泪,如此楚楚动人地失神看过去,一个不留神,华温将他往旁边使劲儿一掀,自己闯了进去。
寻了半天没寻着人,苇烨想揪住华温的领子,“小兔崽子,拿文昌那老不死的来骗我!这是谁告诉你的!”
华温手中的骨扇毫不留情地敲在苇烨的手腕上,苇烨手一麻,松了,眼睁睁地看着华温进了房间。他心想完了,这下他要被迫卖到勾栏接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