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鲛泪珠光月成霜
『总有一天你会看清这世间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以及你现在所做的究竟是值,还是不值。』
没有伽昙的日子,落檀阁明显是清冷了许多,即便客来客往,喧嚣不断的时候,也掩不住其下段奚霜寂寂的心情。
其实想想以前落檀阁没有伽昙的时候,日子也就那么过来了,且一过二十年,一点儿也不带含糊。段奚霜偶尔亲自下厨,偶尔去对面买两个包子打发一顿饭,喝两杯茶就是一下午和阳光一样轻碎的时光。现在伽昙一走三四天,段奚霜反而不习惯了,到了饭点也懒得做饭,就连出去买两个包子的工夫也懒得花。
华温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大大咧咧地靠在红木椅子上,两只脚高高搭着木柜台,那样子哪像是做生意的,分明是等着人来给他请安的老太爷。
午后阳光正盛,灰尘一扬,格外分明。华温素来喜好洁净,衣服上更是沾不得灰尘,踏进落檀阁先嫌弃地用袖子掩了口鼻,瞪着段奚霜道:“你何时养了一身的懒虫子,这么多天竟不知道打扫打扫么。”
“伽昙不在,谁来打扫哟,这些日子她早将我养懒了,索性等脏得看不过眼了再说,我且懒着。”
华温当即惊讶,“伽昙还没有回来?”
段奚霜极尽风骚地顺着自己的长发,语气中一点也不见着急,“没有。现在正是各族各界大乱的时候,百年前妖族有个叫岑安的意图反叛,天族意欲镇压。周厉国的国君死于乱中,死前将君位传给了花眉派中的蝉玉弟子迟厉,赶杀岑安。魔族帝君靖凰与其妃初莞上神力保岑安,三人于战乱中俱是殒身。现在虽然已过了多年,但是各族各界寿命都长,更新换代也慢得很,到现在周厉国内还是乱作一团,恶鬼丛生,魂不能安,想必是处处一派地狱景象。伽昙在这个时候一人起程去周厉国找那只芦苇妖,就连生死都保证不了。”
华温几步上前,一把揪起段奚霜的衣襟,“那你还安得下心在这装大爷?”
段奚霜上半身突然被他揪着衣襟提起来,一个晃神吓了一跳,十分没安全感地半悬空着身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两条胳膊灵活地缠上华温的脖子,“我有什么好不安心的,她不过是个小小的精魂化作的昙花妖,即便我们的买卖成了,对我的好处也不大,所以我干吗要为了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那你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个不成气候的小花妖为了面莫名其妙的破镜子把她自己的命搭进去?”
“华温,你这是做什么?悲天悯人么?不忍看着她送命?既然你心肠这么热,何不自己去找她,你在这斥责我有什么用?”
这时候,只听门口传来一声娇嗔的“呀”的声音,华温一回头,见一个刚准备踏进落檀阁的小姑娘涨红着脖子脸掩面跑了。
华温咬牙切齿地盯着段奚霜,凶神恶煞道:“我不管!你跟我去找她,把她带回来!你别问我为什么!她若死了,你不过就是一声叹息,可我没有你那么硬的心肠,不能看着伽昙去送死!”
段奚霜正色道:“真不是我要故意不去,只是我开着这家店面,你也知道我斩妖师的身份,我是得守着落檀阁的。”
华温犹豫了一下,“那你帮我准备一些东西,我去。”
“你一个凡人,这个时候去周厉国,华温你真是疯了。”
“你少废话,赶紧帮我准备东西,备好我就走。”
“……你先放我下来。”
“……”
人说夜凉如水,夜凉真的如水。仿佛是青渊湖最深处的水冻透了冷透了一般,一瓢瓢地浇在伽昙的心尖上,一滴比一滴刺骨。春日的夜晚,即便是伽昙,也抵不了入夜后里外交加的寒冷。
竹梆敲过三更,面前的门终于有了动静。屋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个身披浅翠色外衫的年轻男子,屋里的烛火被风吹得明灭,映亮了男子的半边面颊。他揉揉惺忪的睡眼,无奈地看着门口跪着瑟瑟发抖的伽昙,“我不是叫你回去了么,你怎么还在这?”
“拿不到你的眼泪,我不会回去。”
苇烨无奈,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手臂上却搭着一件外袍。他弯腰将外袍披在伽昙身上,玩笑道:“你若再跪下去,被别的人看了去要说我在外头做了负心汉了。”
“你若不给我眼泪,这负心汉我就要你做到底,反正我不嫌丢人,等我明天找个人多的时候撒会儿泼就不信你哭不出。”
“哟喂,姑奶奶,你这是要我哭啊还是哭笑不得啊。”
见她板着张脸不领情,苇烨又温温和和地说:“我这一生将近万年,只落过那么一次泪,你现在叫我哭,我也是哭不出来的。并非我不想帮你,修补青歌镜一事我无能为力,现在周厉国大乱,妖鬼横行,你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可赔不起段奚霜这个人情。”
“段奚霜那兔崽子若是管我的生死,他早就不会让我一个人闯过来了。”
苇烨没辙,眼珠一转,笑吟吟地说:“你真的这么坚定?”
“我心如磐石。”
“那好,你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你想要我的眼泪,就以泪换泪。南泠海境的鲛人滴泪成珠,鲛人泪是这世上最皎净无瑕的东西,你帮我收集两颗鲛珠来,我就试试将我的眼泪给你。”
“这……”伽昙分明知道苇烨这是故意刁难自己,咬咬牙,还是说道,“好,我一定把鲛珠给你弄来!”说完站起来转身就跑。
“哎!你别半夜就去啊!我说——”喊也喊不住她,苇烨无奈地摇头,突然从伽昙已经跑远的身影上闪过一道金光,将苇烨的眼睛好一道晃,还有些微微的疼。怪了,那是什么?是观世音的净水金光?不应该啊,这又不是她的本体。
苇烨心中疑惑着,转身进了屋子。想了想不太对,怕出什么事,又使了法术往落檀阁赶去了。
伽昙跑到南泠海境边上,丝毫没有鲛人出没的痕迹。潜到水中寻了半天,也是什么都没寻到。她的水性并不好,若要找到鲛人的宫殿,恐怕要往海里潜不知道多深,这对她来说显然是不可能的。在海边呆坐到天亮,她突然想起来,附近有个黑市场,专门用来交易那些不可多得的宝贝,在此买卖不问珍宝来处,交易的既有普通的凡人,也有魑魅魍魉,甚至有的仙人都会来此看看。不过因为黑市场太乱,伽昙从来没敢去过。现在苇烨要鲛珠,她也实在没了办法,不如去黑市场看看。
逛了半天,鲛珠没找到,鲛人倒是被她看到一个。那鲛人还没有成年,就那么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一鼻子一脸的灰,看着奄奄一息的样子。伽昙以前听说有人将搁浅的小鲛人拿出来卖的,没想到今天被她碰到一回。她走到那个摆摊子的男人面前,蹲下看了看小鲛人的情形,发现它身上还有好几处伤口,恐怕是卖主抽打所致的。
那瘦高个儿的男人压根没打算正经对待伽昙,见她在自己摊子前面蹲着半天不走,随口搭话道:“怎么,小姑娘对我这鲛人感兴趣么?”
伽昙不忍道:“你就这么将它晒在太阳底下,没有多久它就会死的。”
“死了便死了,反正也是白捡来的,你将它买回去,它兴许就能捡回条命了。”
这时,小鲛人半闭着的眼睛突然睁了开来,一双深海蓝色的眸子灼灼地看着伽昙,仿佛眼里嵌着星辰一般动人。
伽昙本没想管这件事情,但实在不忍将它丢在黑市上,就算它被买走,将来也是给人做玩物的命运。犹豫了半天,还是询问道:“怎么要价的?”
男人抬抬眼皮,“拿你身上最珍稀的一样东西来换。”
“我……我身上没有什么珍稀的宝贝……”
男人的目光在伽昙身上来回溜了一个遍,突然笑道:“那便拿你自己来换。”
伽昙想起落檀阁中还是不乏珍奇宝物的,没准她能从段奚霜手里赊一件来,于是“刷”一下站起来,“这样吧,我先给你些银子,你这几日帮我好好养着它,我过几天拿东西来换它,保准亏不了你。”
那个男人也跟着站起来,不由分说抓住伽昙的手腕,“我的条件变了,我看上你了,要么你留下,我将它放回去,要么我现在杀了它。”
伽昙怒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但一想到要找鲛珠,这可能是她唯一的机会,于是沉默了。
“怎么样,跟不跟我走?”
“好,我跟你走。但你要先把它给我,让我将它放回南泠海境。”
“若你跑了呢?”
“你不放心,跟我一同去就是。”
说罢,伽昙找了块布料将小鲛人包起来,先为它遮蔽了阳光。这只鲛人显然已经很虚弱了,连话都说不出,甚至伽昙抱它的时候它已经跟死了一样一动都不动。
也不知道它是不是晕了过去,还能不能听见伽昙说话,到了海边,伽昙只自顾自地小声交代道:“我今日救了你,也不求上天给我记什么功德,你若真感谢我救你一命,就行行好,施舍两滴鲛人泪给我,我有急用。我现在处境危险,你也不要再来找我,等你恢复得差不多了,请你帮我将两颗鲛珠直接交到芦苇妖苇烨手里。”
那只鲛人沾了海水,好歹有了点动静,甩甩尾巴,游入水中很快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