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孤单影只自凄凉(二)
推开院门。迈步走了进去。绕过屏墙,小院便映入眼帘。
院子里种的有两棵中国梧桐,四周屋檐下散布些花花草草什么的。西边靠墙角处搭了个葡萄架,布局极为简单闲适的院子。
院子不小,父亲是吃公粮的人,分配的住处自然大些。
看着四周古朴的房屋,赫连风大是心安,这才能叫做家啊!那些个蜗居蚁穴空中楼阁的,能叫做住处么?现在的一群傻人,整天就知道盖高楼大厦,自己的建筑毫不保留,等到中国处处都成了高楼大厦,哈,地方与地方没了差异,到哪里都是一个样,少林寺的和尚在房顶撞钟,武当的道士在窗户上种树………中国与世界没了差别,这地球上还有中国吗?
………………
父亲坐在堂前看着报纸,听见他脚步声,却连头也不抬。
母亲将桌子在院中摆好,早已端了菜肴,盛好了汤放在上面。
堂兄堂姐已经在桌前坐了。堂兄扭头看自己一眼,咧嘴坏坏一笑。堂姐也一手支了桌子托着香腮看着自己,招手示意自己过去。母亲看了过来,冷冷道:“吃饭吧。”
赫连风“嗯”一声,回屋放了东西,洗了手,便过来坐了。
“英杰。”母亲叫一声。
父亲把报纸折了放在椅子上,也过来坐下。他扫赫连风一眼,又看看宇轩、雨涟,末了一挥手道:“吃饭。”
“叮叮当当擦擦”筷子与瓷器的摩擦碰撞声便响了起来。
赫连风却盯着饭碗一动也不动,叶英杰瞟他一眼,无动于衷。
“小弟,吃啊?”雨涟拍拍他,温言道。
“姐,你别叫小弟了。他又不知道在外面受了什么鸟儿气,这会只怕已经饱得很了,哈哈。”宇轩笑道。
听到“鸟儿”字,众人(除了赫连风)不由得都瞪他一眼。叶宇轩慌忙捂了嘴,惊恐地看着伯父(叶英杰)。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
“吃饭。”叶英杰喝一声。
众人低头吃饭。
良久,赫连风哀叹一口气,目光扫过诸人,淡淡道:“我,我不想上学了。”
父母一怔。
叶雨涟惊拍他一下,嗔道:“小弟,你又说什么胡话!不上学你做什么!”
“啪!”叶英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物什也都随之一震。众人一惊,赫连风更是身体一耸,顿时鸦雀无声。“不想上学了是不是!”父亲冷言道。
赫连风颤栗着身躯,怯看他一眼,重重的点了点头。
“我去拿搓板!”叶宇轩一看阵势立马嗷叫,一跃起来,不顾雨涟的白眼,径直朝堂屋去了。不多会儿,只听又是“啪!”的一声,一块木搓板正摔在赫连风脚下。赫连风也不犹豫,俯身拾起搓板,走到庭院中央,搓板横放了从容地跪上去。
“好!很好!”叶英杰冷道。“既不上学了,那就滚!我叶家不养吃白饭的,你就自己出去找个活干养活你那张嘴吧!别开口向我要一分钱!”
“我没到法定年龄,无法从事工作。”赫连风低着头,咬牙道。
“未到法定年龄?哼,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既进了我叶家的大门,那自然要守这里的规矩,我不养吃干饭的废柴!自己出去谋生计去!未到法定年龄么?国法么?让国家养你去吧!”
国家养我么?国家怎么会养我这种废物?哈哈哈哈哈,可怜天下之大,离了校园竟无我的容身之处!
赫连风低声道:“我想在家里写写画画,投投稿,赚些稿费什么的……”
“哈哈,好,好!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孬种?!”叶英杰怒道。“让我养着你,你再自己干着自己想干的事么?你还有脸么?”话头一转,骂道:“你以为你读了那几本破书就能写出什么脍炙人口的诗篇了?你以为学了几句‘之乎者也’,就成了当代鲁迅,冰心巴金了?放到社会上,放到现实中,你,算什么东西——!”
……
“你算什么东西?——!”
“你算什么东西?——!”
……
赫连风咬牙,眼泪终究还是抑制不住的落了下来。
这就是人间所谓的亲情么?这就是父子之间的感情么?这就是父子之间该说的话么?原来,看似坚不可摧的亲情在功名利欲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看他掉了猫泪,叶英杰冷哼一声,道:“要写东西赚钱么?好啊,怎么不行,你自己顾着你自己,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想怎么写就怎样写去!”
赫连风睁着泪眼,看着面前已渐渐陌生的中年男人,断续道:“没地,没地方住,没东西吃,我,我怎么写?”
“你也知道么?你没本事养活自己还写什么东西?我供养你吃,供养你穿,你不好好学习,不上学,还要让我养着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天下哪有这样的鬼道理!你们这代人就这样自私么?你就这么不要脸,没脸没皮的么?你还有脸么?!”叶英杰咆哮。
……
“你还有脸么?!”
“你还有脸么?!”
……
赫连风泪如泉涌。同学的嘲笑,老师的讽刺,世人的冷漠……所有心绪登时一同涌上心头。亲人也如此冷漠,世间还有谁理解自己的心?自己也终于要沦为争名逐利之辈么?呵呵,自己就如同一个徘徊在喧闹都市之中的小丑儿,各种羞辱,各种挖苦,各种嘲讽。早晨背着书包走了,晚上再背着书包头脑一片空白的回来,自己还有脸么?脸?恐怕早就没有了吧?空剩一副躯壳,早已是行尸走肉一般的存在了。只怕也太高看自己了,自己不过是世间数以亿计的蝼蚁中的一只罢了。
“一个男孩子,整天动不动就哭,就落猫泪!你能有什么能耐?你能做什么大事?写作?你以为很容易么?你连学习这谁也不靠的简单事都没有持之以恒的精神!你还能干什么?!”
……
“你以为你写的那些破诗就有人喜欢有人看么?你那些烂东西,随便给街上抓个人就能写几百首!你以为忧国忧民忧人心忧天下之心就只有你有么?随便给街上拦一两个匹夫就能和你呲个三天三夜!你以为你有什么内涵?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大成就?不上学?不上学就滚啊!”
泪水再也止不住,倾泻而出,随即,是凄厉的惨嚎………自己写的东西是屁,自己忧国忧民的心也是屁么!?赫连风痛苦地抱着头,伏在地上,凄厉的,惨嚎……
叶英杰一指赫连风,扭头对赫连语馨冷笑道:“哈哈哈,我算看他到骨子里去了!看看我说的对不对,一两句话就让他哭成这模样了,他还能做什么?将来到社会上面对的只会比这更残酷!我怎么养了这么个怂包!”
凄厉的哭嚎,就因为那一两句话么?就是那区区一两句话么?伤害这少年的,仅仅是那一两句,伤人的话语么?
这家里可还有亲情?可还有体谅?可还有宽容?可还有爱?
……
“哈哈。”叶宇轩失声笑了出来。“姐,我来大伯家借宿,你知道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么?”叶雨涟不接他话茬。“是小弟那凄厉的哭嚎。哈哈哈,一个流血不流泪的男儿,竟然能哭得比女孩儿还伤心、凄楚,也算是人间一绝了!哈哈,小弟他不去客串孟姜女真真是屈了才了!”
雨涟白他一眼,摇一摇头,把声音压低了,挤出两个字来:“去,死。”
……
赫连风蜷缩着,颤栗着,好似这天地间再无他物,只有自己一人,可以尽情的,发泄……
哭,是因为前路未知而哭。
哭,是因为亲人的无情而哭。
哭,是因为自己一身报国之志遭人藐视而哭……
他胆怯了,他害怕了。
他是人,如世间的蝼蚁一般,需要一箪食一豆羹来维持生命,来苟活!
他退缩了,他放弃了。
他再强大也抗争不过世俗,他再孤高也敌不过天下!就这么伏地不起,就这么无助的哽咽!心底里深深的叹息。命么?是命么?中国青少年不都是这个命么?
绝望的哭泣……
寒窗非本意,只惜命难违。
拼命十二年,到得几人辉?
少年心已定,谁悲孤人泪?
只愿天有眼,识得贤人归!(注三)
…………
母亲终于开口了。“要么继续上学,好好学习去,要么现在就出去,自己养活自己。你自己决定吧。”
自己养活自己么?一个懵懂少年?对社会如此之陌生的懵懂少年?自己养活自己么?不知人心险恶,不知前路何存,自己能养活自己么?既是不能?还做什么抗争呢?
他抬起僵硬的勃颈,一字一句,哽咽道:“我,回,学,校,去。”
“唉。小弟你是何苦呢?”叶雨涟叹一口气,走过去,扶起那独自伏在庭院中央的孤单少年。“小弟,你以后不要在胡思乱想那么多了。好好学习,明年中招考个好成绩给大伯大妈看看。”
赫连风抬头看她一眼。凄惨一笑,挣扎起身。拖着僵硬的身躯,走回房去……
这场不小的风波就在沉默中告一段落。赫连风只能选择妥协。命和追求哪个更重要些呢?他只得再回到学校去,再回到那看似是一片圣洁的土地,其实早已被功利熏的乌烟瘴气的地方去。
期中考试结束了。
赫连风看着手里没有一科及格的成绩单,微微摇头。他淡淡一笑,叹一口气,不做言语,收拾了东西独自回去。
……………………
又是那小胡同,还是那小角落。那日的流浪汉,今天依旧坐在那里。草帽严严的遮住脸,只露出灰色的发丝随风轻轻地飘动着。他身前破碗里那十块钱一动未动,静静地躺在那里。
赫连风皱皱眉头走到他身前。
他不饿么?
赫连风叫他两声。不应。
无奈,他俯身捡起了那自己留下的十块钱去买了烧饼买了水,重新回到这里。蹲下去,轻轻拍拍那人,将食物递过去,温言道:“快吃吧。”
好像是要告诉赫连风他还活着,乞人身子轻微的动了一下,破草帽依旧盖住脸,却理也不理他。
赫连风不再多说什么,将吃食放在他身边,站起来转身离去。
“等等。”苍老却极富活力的声音划过赫连风耳际。
“有事么?”赫连风停下脚步,转身问他。
“小少爷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怎么还有闲工夫管我这流浪人士?我不理解,所以叫住你,想问问清楚。”乞人停顿一下,见赫连风没有要走的意思,复又开口道:“这世间有手有脚却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人,不可胜数。你能帮的过来么?”
赫连风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方答道:“帮不过来。但我既然遇到了,力所能及之内,为什么不去帮一把?天下流浪人士至多,为什么就不能帮助他们安定下来呢?”
乞人一笑道:“看来你这是发自内心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了?”
“不,我可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只是想到,人生沧桑,世事难料,天涯海角谁无沦落时?我只希望在我落难时能有人帮我一把罢了。”
乞人一怔,大笑道:“好,好!小少爷直言不讳,在下佩服。可我身体健康四肢强壮的,你帮我,就不怕我是坑蒙拐骗、骗吃骗喝的么?行善到头岂不是空一场?”
“呵呵。”赫连风笑了,他又蹲下身去,对那乞人说道:“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德信也。(《道德经》)”听他此言,那被草席盖着的身躯在不经意间抖动了一下。赫连风淡淡看他一眼,复道:“你是善良的人,我善良对待,你不善良我也善良对待,如此,我得到了善良。你是诚信的人,我诚心对待,你不诚心,我也诚心对待,如此,我得到了诚信。怎么能说是空一场呢?我得到了善良与诚信!”
乞人久久不做言语,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对了。”赫连风打破这沉默。
“怎么?”
“你刚才说我‘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是什么意思?”
“少爷明知故问了。”
“哦?”
乞人朝他手里指了一指:“你自己的成绩单也没看么?”
赫连风默然。
乞人又道:“大好男儿,不思进取,却是为何?大好年华,不求功名,却是为何?韶华正盛,早思取舍,却又是为何?你难道就甘心这样下去?将来就做那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么?”
赫连风一怔,随即带着怒意说道:“成绩不好便待怎样?不好意思,我不追求是因为我不屑于功名利欲。无进取之心?急功近利也算进取之心么?呵,何谓进取?我只是志不在此罢了!”
“哦?那少爷你志在何方呢?”
赫连风愣了。
我志在何方呢……我志在何方呢……
默然不语,亦或是无法回答。慢慢站起来,转身便要离去。
“相去何太急?”乞人叫他。
“话不投机半句多。”
“少爷请留步。”乞人又叫。
赫连风暂停步伐,扭头看他又有何指教。
乞人冲他拱一拱手:“承蒙少爷看得起在下,蹲在这里陪我白话了这么长时间,以少爷尊贵之躯,愿与我这般下贱之人同列。鄙贱之人无以为报,我便帮少爷你做一件事,或者,满足少爷你一个愿望吧。”
赫连风哈哈大笑。阁下当自己是西方的上帝,还是中土的天帝呢?满足我一个愿望,哈哈,好笑,好笑至极。骗鬼呢吧!
看着赫连风那不屑的样子,乞人也笑了,缓缓道:“你认为我在骗你么?我一个沦落街头,随时可能客死异乡的流浪人士,还有什么心情同你开玩笑呢?”
流浪人士更不可能有这么大本事了!赫连风暗道。我且先看他如何说辞。便换过一脸正色,凝视着他。
“说吧。”乞人问道:“黄金屋?”
赫连风仰望天空,叹道:“虽有金屋千座,无人同住,我置之何处?”
“万钟之奉!”乞人又道。
赫连风摇摇头。“纵有万钟之奉,无人共享,又有何用?这不是我想要的。”
“你身边不是有很多看不起你的人么?我还可以帮你杀人!”乞人声音低沉起来。
赫连风淡淡一笑,又摇摇头。
“那你想要什么?说吧,这世间的任何事。”乞人冷言道。
赫连风缓踱两步。
与这乞人喷了半天,阴霾的心情竟为之消散。他微微一笑。“世间万物者,我独好美姬。众美姬者,独好吾妻。独行千里,有佳人相思,孤心可慰。拥红颜知己,虽千万人,吾往矣!”他一指苍天:“昔舜躬耕陇亩之中,享尧之二女娥皇女英,天下亦坐享其成!因有姐妹双妻,李煜方成千古词帝!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以美女妻之!你便送我一个老婆吧。”赫连风说完,自己先就愣了,难道我就这么空虚寂寞么?
乞人登时怔住。赫连风云天雾地的说了这么多,原来…好这口儿啊!随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
“咳咳……你…你…那个子这样曰过!”乞人被他那怪话儿只惊得草帽都险些从脸上掉落下来,慌忙按住了说道。
赫连风狡猾一笑。“怎么,很难办么?”说完,笑容不觉又僵在脸上。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笑过了?
“你到底是故意刁难我,还是,真好,真好这口儿啊!”
“你说任何事都成的,又何必多问?成还是不成,一句话!”见他久不应声,赫连风又道:“看来你就是个江湖骗子!”
“什么,什么!成成,怎么不成,我答应别人的事从不反悔!”乞人急道。
饿都快饿死了,还要信誉么?这人倒也奇怪。赫连风暗道。“要根正苗红的哦!”他调侃。
“绝无次品!”乞人信誓旦旦。“成交?”他伸出一只手掌。
赫连风突又想起父母那两张尽是怒容的脸庞……这家伙要是真给我弄一个媳妇来,日后再因为功利之事与父母发生口角,那他们岂不是连儿子带媳妇一起轰走了……
哼!他能弄来个屁。赫连风一咬牙:“成交!”
“啪!”两人击掌。
“刚才你那番话便是你的择偶标准了?恩……美姬,得长得美。佳人……还得风华绝代。知己……还得……”乞人透过草帽偷瞟赫连风一眼,暗道,还得和你一个德性!这风华绝代的美人好找,可找个符合你那么苛刻标准还要和你臭味儿相投的风华绝代的美人那可是难上加难啊!
“既已成交,那我便走了。用不用我把地址留给你?”赫连风问道。
“不用,我能找着。”
“呵,你好大的本事!”赫连风也不多说什么,转身便走。突然,他好像又想起什么似地,扭过头来,惊恐道:“你不会拐一个,拐一个××妹给我吧?”
“放心。”乞人摆摆手。
“那再见。”说完,转身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