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正中央，漆黑的瞳孔却是一条狭长的缝隙。“……你是什么？”被那异于常人的瞳孔吓了一跳，怀安呓语一般地问。
对方没有回应他，只是用食指竖在嘴唇前，轻轻一笑。
“冷白寒，周怀安，你们在聊什么？”夜雪看到他们俩聊得很融洽，转回头来问。
“所以说，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啊！”
“小……小凡……”
看着满脸认真的夜雪，大呼小叫的小凡以及不知所措的和子，怀安突然理解了冷白寒的感受。方才的紧张感也被驱除得一干二净。
“也许你说的没错，校园生活好像真的很有趣。”
怀安轻轻笑道，却不成想几个小时以后，事情就真的变得“有趣”起来。
周家的大宅子就在学校附近，所以周怀安不用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不过因为回到家里也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并不喜欢“回家”这个词。
但是晚上总归需要一个睡觉的地方，所以等到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了。洗漱完毕之后，怀安把自己扔到床上，恋恋不舍地闭上眼睛。
（今天碰到了这么多有趣的人啊——）
看上去很上道的夜雪妈妈，不谙世事的夜雪，看上去很热血的步小凡，还有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冷白寒——回想起今天遇到的人，怀安感到有点累，一阵困意涌了上来。
（我还会梦见你吗，夏奈？）
然而叫醒他的，并不是关于夏奈的那个噩梦。
怀安是被一阵电话铃声叫醒的，他强忍着困意撑开眼睛，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眼前也是一片模糊。视线对不上焦距，但他隐约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柳和子的名字。
“喂？”
“……怀安，不好了……”
果不其然，柳和子颤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怀安脑海中的困意，也被这带着哭腔的声音吹得一干二净。
“你先别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刚才，我们回宿舍以后，夜雪跟小凡还是有点……然后夜雪就说要出去冷静一下，过了很久都没回来。”和子虽然尽力克制着，但还是止不住地哽咽着，“小凡也觉得自己不应该为了这么点事就跟她闹别扭，况且这么晚也不安全……所以我们三个就一起出去找她。”
“然后呢？”
“然后，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她，回来问宿管老师，老师还特地给我们调出了宿舍门口的监控视频，夜雪根本就没从宿舍楼里走出去！”
听到这个消息，怀安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手举着电话，开始换衣服准备出门。
“也就是说，夜雪在你们宿舍楼里失踪了？”
“……是……”和子从嗓子里挤出了这个字。
“别着急，我现在就出门，你们再在楼里找找看，我一会儿就到了。”说完，怀安连忙挂上电话，披上外套，提上鞋子，飞奔了出去。
来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接近零点，柏逡一脸凝重地等在女生宿舍门口，和一也一筹莫展地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看来怀安到达以前，他们就已经进行过一番调查了。
“现在是什么状况？”怀安迫不及待地问道，“和子她们人呢？”
“少年，你来得有点晚哦～”随着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冷白寒出现在宿舍楼门口。
她那头长发此刻正披散在脑后，月光打在上面，反射出柔和的色泽。
柳和一转回头，发现了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冷白寒，微微怔住，紧接着低下头，用手指轻轻蹭了蹭自己的鼻尖。
“你来之前，我们已经在卫生间和浴室都检查过了，没有发现。也用广播通知了各个寝室，同样是没有反馈。”柏逡用平静的声音对怀安说明现状，“接下来就看你能发现什么了。”
怀安明白，柏逡的意思是让他看看有没有可能存在“场”之类的东西。
“也只有这样了。”怀安摸着下巴皱起了眉头，“对了，那个步小凡去哪了？”
“那孩子有点头疼，就先回去喽～”冷白寒意味深长似的说道，“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经历吧～”
怀安叹了口气，小声嘀咕道：
“她也真是的，多嘴……”
怀安觉得冷白寒瞥了自己一眼，可朝她看去，对方却正在打一个大大的哈欠。
“哈～这里好冷！”她摩挲着双臂，“我先回去看看那两个孩子咯～”
说着，她转身离开，很随便地摆摆手，算是向他们道别。
怀安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半天，又转回头看看盯着自己的和一跟柏逡，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而后朝他们露出一个苦笑。
“那我就只好试试看了。”
三人来到了比较空旷的花园里，怀安咬破手指，在地面上画出一组同心圆术式，最后将手掌刺破，让自己的血液滴在术式的中心。
血液一点点充盈同心圆的区域，怀安仔细观察着，直到圆圈内全部被血色浸染。紧接着，圆圈内的某一点突然闪了一下，紧接着，从那一点开始，血液渐渐开始泛出绚烂的光彩，变成了无数彩色的碎片，最后消失不见。
“哈哈，无论看多少遍都看不够呀！”和一满脸舒畅地直起腰，一脸满足的样子。
“和一哥，我可不是变魔术的。”怀安调侃似的说道，“在那边，大概是综合楼后面那一片，我们过去然后分头找吧。”
“就在那一片还用分开找？”
“我也觉得这样效率高一点。”柏逡似乎理解了怀安的意思，“怀安，就看你的了。”
怀安双手合十，以示感谢。等到分头行动的时候，柏逡就像自己承诺的一样，将柳和一拉到了一边去。
看见不明就里的柳和一被柏逡带走，怀安松了口气，然后双手在半空中画了个圆，两眼微阖，用尽所有注意力和想象力，找到了“场”的入口，潜入进去。这一折腾消耗了他大量的精神力，再加上和平常世界中不一样的能量流动，怀安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然而，他的身体并没有和想象中一样，和冰冷的地面来个亲密接触，而是扑在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上。
准确来说，是他的腹部，碰到了一个柔软而富有生命气息的物体。
怀安连忙爬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女孩子！
准确来说，正是他们找了半天的张夜雪。
此时，她的身体正被无数的藤蔓所缠绕。在失去了月光的黑夜中，那些藤蔓散发出微弱的青色光芒，而藤蔓的另一端则延伸到半空中。
怀安眯起眼睛，好不容易才看清藤蔓另一端紧紧缠绕的物体——另一个张夜雪。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禁皱起了眉头。
那些藤蔓就像是有生命一样，里面的光线随着夜雪的心跳闪动着，源源不断流向另外一个夜雪。而那个夜雪，也随着一次又一次的闪动，变得渐渐清晰起来。
（再这样下去，夜雪会死掉的！）
这种想法涌上大脑的瞬间，怀安开始行动起来。他用力撕扯着连接在两个夜雪之间的藤蔓，一根一根将它们剥离，可是那些藤蔓非常坚韧，怀安费了半天劲却也收效甚微，急得他满头大汗。粗糙的藤蔓表皮蹭破了怀安的手掌，血液顺着皮肤破口流下来，粘在了藤蔓上——
呲——！
随着这响声，怀安突然发现沾到血的地方竟然像被火点燃一般冒出了烟，烟雾散去之后，藤蔓居然变得又硬又脆，怀安用力一掰，就把它掰折了。
这一发现令他精神一振，于是连忙划开手臂来了个大放血，朝着连接薄弱的地方撒去，然后一根一根将藤蔓掰断。
可是就当他怀着胜利在望的心情折断最后一根藤蔓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包裹在夜雪身上的藤蔓突然开始蠕动起来，发出了强烈的青色光芒，紧接着伴随着一阵尖啸涌向了夜雪的胸口处。
怀安被吓了一跳，连忙护住自己。过了一会儿，周围安静了下来，他观察四周，发现皎洁的月光已经再次照亮了四周——他们回来了。
（等等，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回想起钻进夜雪胸口的藤蔓，怀安顾不得多想，连忙弯下腰，解开夜雪的衣领检查。
比同龄女生更加饱满的胸前，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大概是我看错了吧？没事就好……）
不过还没等怀安松一口气——
“……嗯……”
随着一声嘤咛，夜雪揉了揉眼睛，醒了过来。
“呜哇！那个……那个……”怀安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现在的状况？
怀安根据经验可以肯定，夜雪毫无疑问是被某个精通术法的人攻击了。不过张夜雪只是个普通人，她无论是对术法还是对“场”都可谓是一无所知，而现在的状况是——深夜的校园中，怀安和夜雪两人独处，怀安不仅为了检查夜雪的伤势骑在了她身上，夜雪的衬衫扣子还被他解开了两颗……
现在夜雪醒了，怀安根本无法向她解释现在的状况。一想到夜雪那副不谙世事的样子，怀安只觉得脑子发涨。
“我……我……你……”果不其然，夜雪露出了一脸不知所措，看了看自己的胸前，又看了看摆出举手投降姿势的怀安，愣了几秒才惊叫一声，慌忙抓住衣襟。
“我真的没有对你做什么。”怀安试图用自己的笑容来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尽管夜雪连头也没有抬。
“……嗯……”她几乎是用尽全力抓着自己胸前的衣服，双肩不住颤抖着。
“我送你回宿舍吧。”见她这副样子，怀安无奈地叹了口气，“时间也不早了，而且和子……还有小凡和小寒……她们都还在等你的消息呢。”
怀安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几乎是同时，夜雪放开了自己被解开两个扣子的前襟，伸手抓住了怀安的胳膊，从指尖传来的颤抖出卖了她心中的恐惧。
“那个……”虽然知道她没在看自己，怀安还是像往常一样露出了笑容，等待着她下一步的回应。
（她是被我吓到了吗？不过既然这么怕我，为什么又要揪着我的衣角不放呢？）
“……走……” 也许是太紧张了，夜雪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声音根本算不上话语。
“啊？对不起，你说什——”
“……带我走。”她抬起头，看着怀安的眼睛再次说道。
——怀安，带我走吧！
夏奈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怀安还记得她这样对自己说时的表情——
在没有温度的灯光下，夏奈左颊那颗泪痣，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就像着了魔一样，怀安无法拒绝夜雪的请求。他看着眼前的夜雪，就像是看着已经被撕成碎片的夏奈。
“……好……”
当然，下一秒怀安就醒悟过来自己犯了个多么大的错误，然而面对未经世事的夜雪，他没办法反悔。
（我为什么要答应她啊？这样一来我就要负责了呀！）
夜幕笼罩之下，别墅区的街道格外寂静。道路两侧，复古造型的路灯发出柔和的橙黄色光线。
也许是因为害怕，一路上夜雪紧紧跟在怀安身边，时不时地四下张望。怀安想干脆拉着她一起走，但每每在他有意停下脚步的时候，夜雪也会立刻停下脚步，和他保持一段微妙的距离。
“那个……你也不用这么防着我吧？”一路上，怀安忍受着这种尴尬，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家门口，他一边开门一边学着平常柏逡那种不着痕迹地样子说道，“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嗯……”夜雪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紧接着又是一片沉默。怀安从来没有遇到过她这样的人，一边思考应该如何从这尴尬的气氛中脱身，一边带夜雪走进房间。
在看到偌大的起居室时，夜雪的眼睛中划过一丝亮光，怀安知道，自己终于等来了机会。
“你随便坐下就好了。”虽然气氛有所缓和，但怀安仍然不敢懈怠。
他规规矩矩将书包放进房间，出来一看却发现夜雪依旧站在那里，满脸的惊讶，简直像一尊雕塑。于是他只好叹了口气，让她先坐在沙发上。
夜雪似乎还没从惊奇中回过神来，乖乖点头，听话地坐在了沙发上，规规矩矩并拢膝盖，将两手搭在上面。
夜雪的行为在怀安看来多少有些奇怪，不过他转念一想——也许这才是优等生该有的行为，就歪了歪头，走进了厨房。
几分钟后他端着茶水重新走回来
“给。”他倒出一杯金色的茶汤，递给夜雪，“喝点水吧，别害怕。”
“啊……嗯，谢谢。”
夜雪犹豫了片刻，绷着脸接过杯子，缓缓凑上去闻了闻，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放松了紧绷的脸。
“很意外吗？”怀安看到她的反应，稍微放心了一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洋甘菊和薰衣草，据说有令人放松的效果，但我认为真正起作用的，是水的温度。”
“我只是有点惊讶，你居然还会泡这种东西。”也许是因为太紧张，夜雪几口就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水，于是怀安又给她续上了一杯。
盯着茶壶里漂浮的花瓣，怀安不自觉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以前我的姐姐很喜欢这种东西，所以家里留了很多。”
“你有姐姐？”夜雪环顾四周，应该是真的在找怀安口中的姐姐。
“她已经不在了。”看到夜雪的样子，怀安只好苦笑，“我还有个哥哥，还有我爸我妈……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不在了……”夜雪回味着这句话，然后突然理解了其中的意思，惊讶地捂住了嘴，“他们都已经……已经……”
“我爸还活着。”
“呃，那个……对不起！”
“没关系。”怀安笑露出了招牌式的温和笑容，“是我的说法让你误会了，而且我爸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我们已经两年没见过面了。”
“你怎么这么说自己爸爸？”听到这里，夜雪突然认真起来，“你起码还有一个爸爸，可我连自己的父亲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
说完这话，夜雪就后悔了。
（要是我也能像大家一样，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就好了……）
怀安看着低下头去的夜雪，知道她也在反省，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决定由自己来打破沉默。
正好闲话聊得差不多，是时候该说点正经事了。
“说起来，刚才在学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多少？”
“……想不起来……”夜雪的身子一僵，拼命摇起头来。
“你放轻松，能想起多少就说多少。”
“那个……让我想想……”沉默了片刻，夜雪拼命放松声带，颤抖着说道，“那个人说，‘人死不能复生，所以她是不应该存在的人’。”
“那个人……他是男是女？有没有说谁的名字？”
面对怀安的问题，夜雪再次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说了。
“没关系，如果你想起了什么随时告诉我。”看她这副样子，怀安也只好叹了口气，安慰她别太在意。
“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早点回宿舍拿东西，赶快睡吧。”
“嗯。”夜雪点点头，“谢谢你，周怀安。”
“没关系，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怀安回给她一个微笑，只见夜雪微微红了脸，随即别开了视线。
怀安带夜雪去了姐姐的房间，微笑着和她道了晚安。在完全转过身去的时候，他终于得以收起那副面具。
（看来，现在再想全身而退，为时已晚了。）
两年前的失败让怀安的肩膀变得脆弱不堪，现在无论是谁，再怎么劝他，他也不愿再和“责任”扯上任何关系了。
——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种地方来！
失去了夏奈和其他朋友的怀安将责任归咎在自己身上，他咆哮着，问着那个人。
——那是因为我爱着你啊，怀安。
那个人这样说着，无视他的挣扎，将他死死按在地面上。
然后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活下去，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