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恨终归
金幔烟罗帐,镶玉蚕丝枕,我自榻上撑起,浑身酸软无力,帐前挂了一支鎏金铜球熏,萦绕传来凝神顺气的幽香。
我轻轻掀开罗幔,伸手将球熏摘了下来,记得曾在《西京杂记》一书中见到过球熏的描述,没想今日见到了臻品。
鎏金铜球熏为镂空浅雕而成,图为优雅兰花,在光影下,透出温雅色泽,球熏体内嵌入两个环形活轴,香盂置于环形活轴内,因为香盂重心在下,故无论球熏如何滚动,环形活轴皆能起平衡作用,使香盂始终保持水平状态,内燃之香料才不会倾覆溢出。我将球熏靠近面颊,阵阵淡香缭绕。
“骆姑娘喜欢馝齐香?”凤娘笑道。
我看向来人,将球熏把持在手中,“这香很特别。”
凤娘婀娜移步来到榻前,说道:“是楚爷自波斯国带来的,这香草入药可令药效晋升。”
我点点头,放下球熏,扶着床榻下地,身体还很虚弱,轻晃之下被凤娘扶住,凤娘清眸微转,将我搀到床榻对面的梳妆铜镜前。两名侍女立刻步入了房间,一人捧着琉璃托盘,一人托起艳红裙衣,走至我的身旁。
“骆姑娘,气色比先前好了一些,让侍女帮骆姑娘稍作打扮定会美艳四方。”凤娘自侍女琉璃托盘中挑了一支凤凰金钗放在我的头顶比划。
我没有留意凤娘说什么,做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铜镜之中的骆芸,并不惊讶,只因骆芸原与我的长相一模一样,却像二十岁的我,稚气未退。
凤娘朱唇微启,对一旁的侍女简单交待了几句,继续说道:“凤娘先行告退,待骆姑娘梳洗完毕,请移步广堂。”
我依旧望着镜中的自己,敷衍的点点头,任凭两位侍女将各种头饰堆砌在发间。我看着她们将我打扮得越来越像青楼女子,悠自起身。
侍女二人都是一惊,怔怔看着我抬手将头上的珠宝尽数摘掉,我自其中挑了一只极其简单的珍珠发钗,插进黑丝之中,淡淡瞟了一眼红裳道:“不用换了。”
其中一位侍女顿了顿,将红裳移至另外一人手中,向我以礼道:“请姑娘随奴婢至广堂。”
我抬眸看了看她,问道:“凤娘在广堂吗?”
“这个奴婢不知道,凤娘只吩咐奴婢,服侍姑娘后送姑娘去见楚爷。”
“恩,”我凤眸一转,略作思忖,“可否劳烦姑娘去请凤娘?”
“这……”
侍女显然犯了难,多日在此,虽受到楚毅的软禁,但见了多日,也明白这大概是个什么地方,像她如此的侍女也只听命于主,再多做强求,恐是难为了她,我的唇角扬起无奈的弧度,向侍女挥了挥手道:“算了,我随你去广堂好了。”
楚香阁实为这座青楼的名字,白昼之下不比夜晚热闹,却显凄凉,我随着侍女缓步,闲来无事便问:“楚香阁的老板是楚毅?”
侍女轻轻点头,眸中不觉闪出一丝清丽的光彩,“回姑娘,是楚爷。”
少女之心泛起的波澜如此明显,楚毅的这身皮囊真不知迷了多少女子,我淡淡一笑,揶揄她,“怎么提到楚毅的大名,你们的笑都不同了?难不成,又是一个相思情未了?”
侍女听到我的嘲弄,面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尴尬,脚下的步子也慌乱起来,“姑娘,奴婢没有,奴婢不敢妄想。”
“这有什么不敢?”我赶上几步道:“你这胚子不比凤娘差,如果要我来选,到还有几分胜算。”
侍女越走越快,好像能逃开这里一般,“骆姑娘,快别说了,如果让别人听到,恐怕奴婢会受罚的。”
“哦?谁会罚你,凤娘吗?难道只有她可以喜欢,别人就都不行了?”
“不是,不是凤娘……”
“知道了,”看着她紧张的神情,心里升起淡淡的不满,“这楚香阁中除了楚毅,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恐怖。”
侍女的脚步突然停下,这一急停,原本紧紧跟在她身后一溜小跑的我差点扑倒在她身上,“怎么了?”
“姑娘,”侍女微微侧头,轻叹一口气,垂下的双眸有些许愁绪,“奴婢不知姑娘和楚爷之间有何恩仇,但请姑娘往后不要再说楚爷坏话。”
我被她的责难惊的一怔,双唇微嘟,不明所以的看着她,“怎么你到认为楚毅是好人?”
“楚爷当然是好人,他是救我于水火的大恩人。”
“如何救你,将你带到青楼?姑娘,你的大恩人也不过这点能耐。”
“不,”侍女缓缓转身,双目碰到我望过去的不解,立刻避了开,“楚香阁不似帝都其他青楼,楚爷、凤娘从不强迫我们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倒是楚爷,将我从火坑之中救出,复又给了我一个家,这里的每个人都已将楚香阁视为家。”
我看着她忆起伤心事几欲落泪的双眼苦笑,是啊,一个“家”足以让人用一切去捍卫。我,无家,至有家,再失家,却怎能没有眼前只有十七八岁的姑娘明白,“家”对人是多么重要,无家便如浮萍漂荡,永远悬在微尘中,无着无落,当再失去之时,竟荒唐的可笑,让我的心智都迷茫,心念都颓废。
“抱歉,我鲁莽了。”我行至她的身侧,侧首望她,“走吧……”
我们行了一刻,各自都不再开口说话,直至来到一楼广堂,远远见到凤娘正在吩咐侍女们为今晚的盛宴准备。
“回凤娘,骆姑娘已到。”
凤娘轻轻抬手,禀退了身边众人,上前拉起我的手,“骆姑娘,怎么这身打扮,怕是不喜欢送去的衣裳?”
我被她拉着坐到广堂舞台的正前方,冷冷道:“这身衣裳挺好,不用凤娘再劳心。”
凤娘微微一笑,点点头,“好,这蓝倒是衬姑娘,比其他衣裳都好。”
“楚毅在哪?他不是要见我吗?”我不愿再多说什么,抬眸看着她。
“在水榭阁,因为今晚要来贵客,大家都忙着准备,所以烦请骆姑娘随我到水榭阁。”凤娘说着起身。
我反手一下拉住她,“凤娘,我能在去之前,见见骆峥吗?不知他现在怎样?”
凤娘一笑,施力拉起我,“他很好,他也在水榭阁。去了便见到了。”
一听骆峥居然和楚毅呆在一起,我的心突然紧跳,“快走,带我去水榭阁。”
荷叶悠自舞,莲花舞梦幽。
九曲回深,我们步出广堂正是那日我去溯水阁的路线,只是到了回廊岔口,却向左转来到了一片荷花池苑,回廊延伸连着湖中心的八角琉璃亭,廊中隔几步便挂着一对莲子灯,一直通往亭中。
穿过八角琉璃亭,便是水榭阁,形如流水的烫金篆字刻在玉石上,阁栏很低,抬脚轻易便能跨进去。
阁中别有一番洞天,佳木葱茏,百花齐放,镂空木雕屏障环绕成半月形,隔出了水榭阁,自屏障上头缓缓而下清泉,汇入阁外的荷花池塘,偶有酴醿压架自木屏障外探进阁中,清香久久不散,缠绵在溪泉的淡香之中,令人心旷神怡。
水榭阁的中央有一软榻,软榻四周被金丝罗帐错落围绕,清风而过,罗帐漂浮荡开,恍惚之间竟觉得已至神仙阁缕。
突然之间,宁静之下响起幽幽琴音,我惊叹之下向凤娘寻去,凤娘始终微笑,静静看着罗帐之中的人影,罗帐中原来还置了一架古琴,白衣,轻纱,古琴浑然天物,罗帐偶尔浮起,看到抚琴人的清雅,我静静等待一曲作罢,才忍举步前行。
骆峥含笑抬头,欲起身却复又跌坐了回去,我心谷骤紧,跨出了几步扶住他。
他向我摇摇头,低声道:“这身子骨是越来越使不上力气。”
我扶着他坐至软榻上,抬眸对上他的清瞳,“骆峥,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骆峥身子微怔,唇角勾起苦笑,“绝症。”
听到这二字自他口中道出,心里最后的一点希望瞬间土崩瓦解,和着泪水徐徐滑落。骆峥轻握我的手腕,稍稍用力将我带进怀中,负在我背上的手轻轻拂拍。
花底一尊谁解劝,徒增眷恋。
我,尹馨琼,在这几日中,丢了苏皓睿,失了尹翔奕,非我,却偏偏要来此,再历丧家。伸手牢牢环住消瘦的躯体,真想就这样将他融了进去。
“你是谁?”骆峥轻轻在我耳边问道。
“孤魂……”我答。
“原来真是如此,”骆峥缓缓松开我,眼中隐隐暗云涌动,身侧的手不自觉的紧紧握着,显然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异样的情绪。
静谧无声,一阵昏眩过后,我单手撑住塌沿,眼前再现骆芸的记忆……
一个七岁男童,孤独立于池塘边,八岁女童与侍女在池边玩耍,男童眼中满是羡慕,自怀中掏出一块玉石欲送女童,女童含笑伸手,即触碰到那玉石之时,却被侍女狠狠拉开,女童渐行渐远,回头无助看向男童,只闻侍女怨啧,“他中了毒,不能接近……”
“毒?”我抬手扶上额头,努力理清段段记忆,长眉蹙紧,不可置信的望向骆峥,“你不是患病,而是中毒?”
骆峥唇角微勾,点点头。
“是……是谁?”
微波有恨终归海,明月无情却上天,为何问出了此句竟觉得有些多余,骆峥身中剧毒,心里无比清楚,正是那声声称为家人的人所为。
我自榻上弹跳起身,全身因恐惧而瑟瑟发抖,串串点点的泪花已然连成丝线,落满衣襟,“骆峥,我……”不知该当说些什么,也许什么也不需要再说。
“对不起……”骆峥眼中意味深长,从榻上起身,“弑父之举,只为解我一生怨恨,他给了我命,我终究会把命还给他,只是从未想过你不是骆芸,又或是丢了记忆的骆芸。”
“骆峥,”我垂眸不再看他面上的惨白,将所有的力气用尽,许下一句承诺,“我要救你,我要你活下去……”
多少记忆如巨石迎面压来,我忆起骆峥自婴儿时起便身中奇毒,每月中旬必要经历生死折磨,直至他的心血耗尽,眼底惊起破碎的伤痛,我返身冲出水榭阁,一步也不想停留。
骆峥静静看着远去的身影,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他不明所以,却坚信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位亲人尚存,那便是为了自己而潸然落泪的人。
“姐姐……”骆峥轻轻唤出,闭起眼睛让一切真实,虚幻都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