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王朝覆】第八章 望舒皓然
已是第二个年头。
这日,虽然已近辰时,天还是昏昏沉沉,不见有一丝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未几,天上竟洋洋洒洒的飘下几朵雪花,只是落在地上,顷刻间便化为点点水迹,不禁让人感到扼腕。白霓衣穿着厚重的大衣立于院中。朔风呼啸而过,耳畔的几缕碎发被猛地带起,她却并不在意,反而伸出手,接着越下越大的雪,体会着掌心传来的阵阵凉意。蒙面的白纱之下,看不到丝毫表情。
不过几月时间,当今天下便已经风起云涌,多少本为白家臣子的人举兵攻卓,赤县神州所有的九州,怕是只有三分之一还在白靖文控制之下,少得可怜。更何况这位皇帝不喜政事,如今的情势怕是仍不自知,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或者说应该是商男……
钗头凤自杜玄焱离开便交给了凌焓打理,白霓衣也随杜宛瀛住入了杜府,名义上只是杜家小姐的朋友。府中所有人对这位整日以白纱蒙面的姑娘深感好奇,却也摄于她骨子里透出的冰冷。其实,她只是在痴痴等着那人说的,回来接她。可也始终不见消息,直到如今快要入春。
恍惚之间传来阵极细微的触感,不觉之间身上已多了件淡蓝色的披风,再向身旁一看,杜宛瀛仍旧摆出那副笑吟吟的模样正在看她:“下着雪,多穿点吧,有益而无害,若是生病了,玄焱好找我的麻烦了!”
白霓衣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望着翻飞的雪花,问:“那边,可是传来什么消息了?”
杜宛瀛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看你这样子,就知道定是在想玄焱了,干嘛还装出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难怪在青楼待了这么些年,真是太能装了!”而后敛起笑意,“其实,如今大卓的这位皇帝,还不算特别昏庸。前些日子陇西的郡守也开始起兵反卓,兵威正盛,听说白靖文已经下诏封父亲为行营都统,领兵迎敌,只是不知父亲会作何打算。”
白霓衣轻笑一声:“还能作何打算?如今情势不同以往,白靖文开始对政事有所涉猎,越国公断不会贸然行动,而罔顾身于太昊的你的死活。”眸子忽然变得深邃,她轻蹙眉头:“如果我所料不错,或许……这只是一场试探。”
杜宛瀛心中一惊:“难道,朝廷对父亲、对杜家已经起了疑心?”
白霓衣转过头,对上她诧异的目光:“应该说,是早已起了疑心。杜家镇守河东多年,手握重兵,民心依附,白靖文虽然不理政事,却也应该有所耳闻。如今天下举事之人如此多,但都是些小角色,真正能让白靖文寝食难安的,便是像你父亲这样手握权柄的人。陇西郡守怕只是个探路石,如今大卓虽然国力衰微,要找几个会打仗的将军倒也不是什么难题。白靖文又为何偏偏要你父亲前去?知道越国公深谙兵法,又有三个大器早成的儿子相助,击败陇西的军队不过转瞬的事,因此想借此来看你父亲是否真的忠于大卓。若是越国公真能击溃敌军倒还罢了,可如今举义之事已迫在眉睫,应该说是万事俱备,越国公又怎么可能真正去攻别人而消耗自己的实力?一但杜家对陇西军队久攻不下,便会正中了白靖文的下怀。”
杜宛瀛顿了顿,声音从嗓子里飘出来:“若是父亲真的……会怎么样?”
白霓衣缓缓转身:“倘若真如此,白靖文第一步就是要扣留你做人质,好牵制住越国公。第二步……就是秘密派遣大批军队前往陇西,趁着两军交战,神不知鬼不觉灭掉杜家和陇西的兵力,好绝他心头之患。”当年那般绝情抛下她,如今又出这种阴招。白靖文,真是宝刀不老。
“小姐!”一个人影飞速跑到二人身前,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一脸惊慌,看样子是杜家的仆人。
杜宛瀛忙问:“如此慌张,出什么事了?”
那人继续喘了一会,方才断断续续地说:“朝廷下旨,说老爷行军陇西,其实是图谋太昊意图不轨,因此已经派兵要来抓小姐了!小姐你快走吧,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什么?”杜宛瀛不由的看向白霓衣,“现在,是不是应该尽快离开去找父亲他们了?”
“离开是一定的,但不能去找越国公。如今朝廷要抓你,知道你逃走,定然猜到你会去找越国公,你走出不到五里就会被朝廷的人追上。想要平安,就要反其道而行之。”面纱之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之人,“还有,你不能这么走,太招摇了。”
杜宛瀛立时明白她的意思,飞奔回房,再出现时已换了身男装,原本就有些刚毅的面庞与这身装扮说不出的协调,似乎这才应该是杜宛瀛该有的模样,连白霓衣也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的这人究竟是个男儿还是女子,而那仆人倒是没什么反应,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
“看傻了吧?”杜宛瀛摆弄着衣服,得意地说,“我以前经常穿成男人的样子出去同大哥他们游猎什么的,因此早已习惯了。”
眼角噙了些许笑意,白霓衣道:“看来,以后该改口叫你杜公子了。”抬手指了指那仆人,“你去越国公军中给他报声平安吧。”
家仆也不知该不该听她的,转而望向小姐,杜宛瀛一急,重重的朝那人脑袋敲了下去:“没听白姑娘刚刚说的吗,愣着干什么,赶紧找几个人跟你一起去啊!”
那人一边揉着脑袋一边躬身道:“是,是,小的遵命!”
杜宛瀛负过手去,脸上现出的笑意不明:“没错,现在我是杜公子了,那你呢?”
“出了太昊后,如果你喜欢,叫我皓舒公主,亦是无妨。”
提心吊胆远离大卓帝都,两人绕道鉴山转而向西,以便甩掉朝廷的人,结果取得了成功。白霓衣本打算直接奔杜家军对所在之地,却不想杜宛瀛竟带她到了雍州的户县,按杜宛瀛的说法,不能空手去见父亲,可白霓衣着实想不出来如此偏僻的地方能有什么东西好带给杜珗。
一路奔波,本来应该十分疲惫,两人却没有丝毫劳累之意。驾马入了户县,方知什么是人间炼狱,各处是饥渴交加的百姓,衣衫褴褛,倒在路的两旁,见有生人,便一拥而上,拿着破烂的瓷碗,无力的喊着“给点吃的”“可怜可怜吧”类似的话语。一直生活在帝都太昊的白霓衣看惯了万里繁华,还未见过如此的情景,她没有想到白靖文治下的大卓竟是如此模样,一时间眼神复杂难明,看向一旁的杜宛瀛。她也是一脸阴沉,只是淡淡地说道:“这些年收成不好,加上朝廷徭役和盗匪袭扰,这些百姓已经不堪重负了。如今你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大卓,走吧。”
她径直带着白霓衣入了一家庞大宅院中。很难想像如此贫困的县城中居然还有杜家偌大的家产,而且时至今日只凭借宅中几十名家仆还没有被那些饥寒交迫的穷人给毁掉,真是堪称奇迹。
圆中蕙兰绽的正盛,与白霓衣清冷的气质很是相像。虽然环境倏的变得清幽,她的心情仍是没有丝毫改变。入了正堂,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阿瀛……”却没有了下文。
自从相识,她便如此唤她,杜宛瀛倒也习惯了,转身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玄焱说你是面冷心热,果然看的精准。你是想让我帮他们一把,是吧?”
见白霓衣只是微微垂首,没有什么反应,她接着道:“我来这就是为了变卖这里大部分家产,赈济这些灾民。这些人并非是什么卑微的乞丐,不过是普通的农民、百姓,你对他们好,他们也会回报你的。救了他们,再说出你我身份,如此不就有了一支军队吗?而且都是坚决效忠于你的死士。届时公开以你的身份招募兵马,我和父亲便都出师有名,推翻大卓就指日可待了。”她又嘻嘻一笑,“比起在父亲军中被看成个女子无所作为,倒不如自己在外闯荡出一番天地来的自在呢,对吧?”
目光相接,白霓衣如第一次见她一般再次打量,原来时至今日她才真正了解了这位杜家小姐,这人的才识胆略丝毫不逊色于她的兄弟们,真不该以衡量普通女子的标准来衡量她杜宛瀛。旋即淡淡一笑,“多谢。”
几日后,杜家庄园外便搭起布棚、支起牌子开始赈济百姓,刚刚第一日,这个小县城便已经炸开了锅,前来免费领取粮食的人完全可以说从宅院外的那条街头排到街尾,前提还是挤得水泄不通,不留一丝空隙,直接导致杜宛瀛撒出了家中所有家丁仍是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干脆撸起袖子亲自上阵,在一堆难民和粮食跟前忙得不亦乐乎。
白霓衣仍是那般清淡的模样,在她身后默默看着,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令人心动的幸福笑意,称赞杜公子的话语更是不绝于耳,听的最多的便是这么几句——“公子可真是活菩萨在世啊!”
“如今像杜公子这般的好人真是不多见啊!”
“公子这么大的恩情,我们这可得怎么报答啊……”
“……”
暮色降至,虽然门前的难民并没有减少的迹象,但大多是已经领完粮食的人。杜宛瀛难得闲下来,抹了把额上的汗水后再抬眼,已经是日薄西山。东方似乎还有一轮新月升起。转身之时,白霓衣淡淡的点了点头。
看样子,该是时候了。
她一把踩上身旁的椅子,高声喊道:“各位乡亲,且听我说几句!”
现场顿时安静下来。只这一瞬,就证明了杜宛瀛的想法,那是他们的大恩人,她说一,他们绝对不会说二。她说要他们静下来,他们绝对会在第一时间静下来听她说话。
“各位乡亲,其实今日免费为大家发放粮食并非是我的主意,而是我家姑娘不忍见大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方行此举。”说到此处,杜宛瀛故意看了眼一旁的白霓衣,然后才接着道:“刚刚有许多乡亲说如此大恩要如何报答,刚巧我家姑娘也有事要求大家,还希望大家倾力相帮!”
下面再一次议论纷纷——“杜公子都是这样的好人了,他家姑娘肯定是更好的好人啊!依我看,我们可得知恩图报,人家有事,咱得帮啊!”
“没错,我的孙子刚出世没多久,可怜家里无米下炊,若是没有杜公子和他家姑娘,我的小孙子怕就要饿死在襁褓里了!所以必须要帮!”
短暂的议论之后,所有人得出的一致意见是只要有能力定会相帮,众人如此齐心,看的杜宛瀛热血沸腾,声音抬得更高:“好,那我也就直言不讳了!我家姑娘其实并非凡人,而是二十年前的皓舒公主白昭月!当年她并没有早夭,而是被昏君所害流落民间,而我并非男儿,而是越公杜珗的女儿杜宛瀛,家父和三位兄弟已经准备高举皓舒公主义旗起事,只是如今大卓千疮百孔,朝廷更是捉拿我等,实难与家父会合,公主殿下因此决定斩断亲缘,亲自在此领兵起义推翻大卓,创立真正的太平盛世!各位乡亲若是有能力想从军跟随我公主殿下征战四方的,尽可过来报名!日后新朝建立自可封王拜将。若是老人、妇女不能从军的,也要靠你们提供军队的后方补给。若是不喜欢战场杀伐想过安稳日子的,公主殿下也绝不强求,还会每人发五两银子。还希望乡亲们互相转告一声!”
没有人能想到皓舒公主白昭月还活着,其实更没有人能想到,当年的太子白叶榕,也还活着……
流光飞舞,月上中天,杜宛瀛揉着累了一天的酸痛腰背懒散的走入房间,却没想白霓衣也在,随后传来她淡淡的嗓音:“阿瀛,今天共招了多少人?”
杜宛瀛拿了杯茶,乐呵呵的瞧着她:“这个嘛……”随后缓缓伸出来五根手指。
白霓衣深深的蹙了眉头:“才五十个人?是不是有些太少了?”
身形猛地晃了晃,杜宛瀛严重鄙视着她:“大姐,咱能不二吗?是五百个人好不好……”
……